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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1 / 1)

当阿拉卡塔卡的灾难完全结束,外公去世,所谓的一家之主最后的能量也随之灰飞烟灭时,我们这些靠着这种无法言明的能量活着的人所能做的只剩怀念。没有人再乘火车来,老宅也像失了魂,米娜和弗兰西斯卡·西莫多塞娅全靠埃尔维拉·卡里略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照顾。外婆双目失明、脑子糊涂后,被爸妈接来,好让她在去世前过几天舒坦日子。表姑姥姥弗兰西斯卡仍是处女之身,受苦受难,满口俗语,口无遮拦。她拒不交出墓地和圣餐作坊的钥匙,声称:“不是不交,时辰未到。”一天,她拿着几块雪白的床单,坐在房门口,开始给自己做寿衣。她缝得讲究,针脚细密,让死神等了两个多礼拜。寿衣做好当晚,她照常就寝,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无疾而终。我们后来才发现,前一晚,她已将死亡登记表填写好,入土手续也已办理完毕。埃尔维拉·卡里略也自愿终生不嫁,独守空旷的老宅。半夜三更她常被邻屋永久不息的咳嗽声惊醒,不过,与魂灵共患难,她已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相反,她的孪生兄弟埃斯特万·卡里略一直到老都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一次,我跟他吃早饭,突然想起那次汽艇驶过谢纳加时,人们抬起“老爹”,像赶骡子的人用毯子兜住桑丘·潘沙 那样,想把他扔下水的场景。当时,“老爹”已经去世,我觉得好玩,才把这段回忆讲给舅舅听,谁知,他气得一蹦三丈高,一个劲儿地怪我说得晚了,让我赶紧回忆,当时跟外公说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好去打听是谁想淹死外公。“老爹”参加过两次内战,多次穿越火线,枪法好,枕枪待旦;天下太平了,还跟人决斗,杀死了对手。那次他居然束手就擒,舅舅怎么也想不通。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要和兄弟们替父雪耻。这就是瓜希拉法则:一人受辱,挑衅者全家(男丁)偿命。舅舅决心已定,拔出手枪,放在桌上,打算问到了就动手。之后每次遇到我,他都希望我能想起那人的姓名。在我想把家族史写进我第一部始终未能完成的小说的那段时间里,一天晚上,舅舅突然出现在报社办公室,建议和我联手展开调查。他始终没有放弃。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卡塔赫纳。他老了,心脏不好。分手时,他苦笑道:

“你记性这么差,怎么能当作家?”

在阿拉卡塔卡已无事可做,爸爸便带我们搬回巴兰基亚,重开了一家药店,虽然是白手起家,却有来自批发商们——爸爸以前的生意伙伴——良好信誉的保障。家人说,那不是他开的第五家药店,而是我们依据爸爸的商业直觉,在不同城市间搬来搬去的同一家药店——两次在巴兰基亚,两次在阿拉卡塔卡,一次在辛塞。赚的钱一直不多,欠的债总能还上。家里没有了外公外婆、舅舅姨母、男仆女佣,只剩父母子女。爸妈结婚九年,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

生活中的这次改变让我感到非常不安。小时候我去过几次巴兰基亚,去看父母,待几天就走,因此,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支离破碎。三岁时,我第一次去那里,因为妹妹玛尔戈特的出生。我记得清晨港口的淤泥臭气熏天,在荒凉、尘土飞扬的街上,一辆单马马车的车夫在扬鞭恐吓那些企图爬上驾驶席的搬运工。我记得妹妹出生在一个赭色墙壁、绿色门窗、药味浓郁、气氛凄凉的房间,最里头是张十分简陋的铁床,上面躺着新生儿和一个女人——无疑是我的妈妈。我想不起她当时的样子了,只记得她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对我说: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没别的了。几年后,我才对她有了具体清晰、确凿无疑的印象。确切时间不记得了,应该是二妹阿依达·罗萨出生后,妈妈来到阿拉卡塔卡。当时,桑托斯·维耶罗从丰塞卡抱来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我正在院子里和它玩,嫲嫲跑来,大声对我说:

“你妈妈来了!”

吓了我一跳。她几乎是把我拖进客厅的,家里的女人们和邻家的女人们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像是在守灵。我突然进去,大家都不说话了。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认不出谁是我妈妈,直到她张开双臂,用记忆中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有罗马人漂亮的鼻子,高雅,苍白,时尚,出众:收臀的象牙白真丝长裙、绕了好几圈的珍珠项链、银色扣袢高跟鞋、默片中才有的钟形草帽。她拥我入怀,身上散发着那种永恒不变的特殊的味儿。我知道我该爱她,但我做不到。负疚感袭来,我身心俱伤。

对爸爸最初的印象倒是具体而清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他三十三岁生日那天,我看见他穿着白色亚麻正装,戴着扁平窄边草帽,大步流星、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外婆外公在卡塔卡的老宅。有人和他拥抱,祝他生日快乐,问他多少岁了。他的回答我永远也忘不了,因为当时我没听明白:

“耶稣多少岁我多少岁。”

我一直纳闷,这段记忆为何感觉如此久远。无疑,那之前我和爸爸已经见过多次。

我们从未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玛尔戈特出生后,外公外婆养成了带我去巴兰基亚的习惯。等阿依达·罗萨出生,我对那儿已经不再陌生。我觉得那是个幸福的家。他们在那儿有一家药店,不久在商业区又开了一家。我们又见到了艾尔赫米拉奶奶——茜麦大妈,以及她的两个儿女——胡利奥和埃纳。埃纳貌美如花,只可惜红颜薄命,二十五岁就香消玉殒,死因不明,至今还有人说她是死于一个被拒绝的追求者的诅咒。我们一天天长大,茜麦大妈更加和蔼可亲,也更加出言不逊。

同一时期,爸妈的感情摩擦给我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一天,妈妈突然怀旧起来,坐在钢琴前弹奏偷偷恋爱时那首著名的华尔兹舞曲《当舞会结束》。爸爸为了增添浪漫情调,取出尘封已久的小提琴——尽管少了根弦——与她合奏。妈妈很快融入了他浪漫清晨的风格之中,超水平发挥,直到她满心欢喜地抬起头,看见他早已泪水盈眶。“你在想谁?”妈妈问得太天真。“想你和我初次合奏此曲的情景。”爸爸受华尔兹舞曲感染,回答道。妈妈怒不可遏,两只拳头砸在琴键上。

“天啊!你没跟我合奏过!”她歇斯底里地叫道,“到底跟谁,你心里清楚!你流泪,也是为她!”

她没有指名道姓,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可是,咆哮声让全家上下目瞪口呆。路易斯·恩里克和我——总是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害怕——吓得躲到床底下;阿依达逃去了邻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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