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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酷热(3)(2 / 2)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脖子上还拖着金属链子,在细雨里快乐地撒开四脚飞奔。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追在大白狗的后面,哼呲哼呲直喘气,嘴里还高声喊着:“小白,别跑!不然回去不给你肉吃!”

这样威风凛凛的一只大狗居然叫小白,温禧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是她今天头一次真心微笑,所以格外美,莫傅司看得有些恍神。

“你很喜欢狗?”莫傅司主动伸手为温禧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风衣衣襟。

温禧点头,“我一直想养一只萨摩耶,从小时候养起。可惜太贵了,养不起,也没有地方养。”

莫傅司笑了笑,“知道我为什么养蛇吗?”

因为你们比较像。当然这话温禧绝对不敢说出来,于是她只是摇了摇头。

“不吵闹,不掉毛。”莫傅司高深莫测地钩了钩唇角,拉开了保时捷的车门。

不吵闹,不掉毛……温禧默默念了两遍,觉得嘴角有些抽筋,居然是因为这样。不过话说回来,除了鱼之外,要找个哑巴宠物还真不是易事。

坐进车里,因为是新车,车厢内还有未消散干净的真皮皮革的气味,温禧又觉得酸水直冒。她死死咬紧牙关,这才没让自己吐出来,但莫傅司显然听见了她喉咙里轻微的吞咽声。

“你怎么了?”莫傅司扭头盯住温禧。

温禧被他看得发毛,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自己衣服的下摆。面对莫傅司x光一样的眼睛,撒谎是一项难度非常高的挑战。

上下两瓣嘴唇仿佛被粘在了一起,温禧望着莫傅司苍白却英俊的脸孔,忽然生出一种要破釜沉舟的勇气来。

“我怀孕了。”只有四个字,温禧却说得很慢。她竭力看着莫傅司灰色的眼眸,想要在他的眼镜里找到自己。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重磅炸/弹投在莫傅司的心上,以至于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下子深深陷人真皮的护套里去。

车厢内两个人俱是沉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傅司才开了口,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却带上了一点沙哑,“你早上知道的?”

温禧“嗯”了一声。

莫傅司下意识地掏出香烟,但瞬间又放回了裤兜里。温禧看到他这个小动作,原本沉下去的心陡然又跃了上来几分。

他眉头纠结在一起,薄而淡的唇抿得紧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温禧不知道莫傅司到底是怎么想的,高兴还是生气,欢喜还是厌恶?最终忍受不住这样僵着的气氛,温禧颤声问他:“你要他吗?”她的声音那么轻,仿佛秋天里最后一片叶子,固执地待在树枝上,坚持不肯被风吹落。

许久都没有回音,温禧的一颗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谁说每个初为人父的男人都会高兴地抱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直打转?生活永远不是电视剧。

半晌,莫傅司才疲倦似的说出一句:“回去再说。”便发动了汽车。

一路无话。

回到莫宅,莫傅司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温禧眼睁睁看着那一扇雕有卷草纹的胡桃木门在自己眼前关上,一颗心痛楚地蜷缩在了一起。做这个决定就这么让他为难吗?有这么难吗?

斯蒂文森担忧地站在温禧身侧,但作为一名专业的英式管家,他不会多说任何一句话。

温禧惨然地朝老管家一笑,转身朝楼梯走去。

“stephen,你照顾她们吃饭。”书房里传来冷冷的男声。

“好的,少爷。”老管家眼里有异色闪过,少爷说的是“她们”,难道温小/姐怀孕了吗?只是少爷这副样子,难道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但是按照少爷的个性,若是他不想要,哪里还需要这般费心,直接联系医生解决麻烦便是了。温小/姐在他心里,到底是不一样的。赶上前面的温禧,老管家温和地开了口:“温小/姐,厨师已经到了,您想吃什么?”

温禧摇头,“我吃不下。”

“少爷吩咐我要照顾好你们。”老管家微微一笑。

温禧原本苍白的脸颊迅速升起一丝红意,她微微低头,默不作声。

斯蒂文森引温禧去了餐厅。长条餐桌上铺着乳白色的桌布,银色的枝形烛台上闪烁着高光,英国瓷的茶具上有金色的玫瑰花图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她的心情。

老管家将菜谱递给温禧,温禧翻看了两页,只觉得烦闷不堪,她合上硬皮封面,轻声道:“您做主吧,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胃口。”管家先生只得默默退下。

饭菜很快便端上了长桌,花旗参鸡汤、桂枣炒山药、紫苏生姜红枣羹……悉数全是清淡滋补的膳食。温禧拿起筷子,安静地拨着碗里的米饭。也许是因为怀孕后体内荷尔蒙失调,吃着吃着,她的眼泪又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往下落,将晶莹的米粒都打得咸湿。

老管家见了,连声在心底叹气。

莫傅司出现在餐厅的时候,温禧恰好搁下筷子。他一声不响地坐到温禧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郁金香杯的细脚被他握在手里,莫傅司低头抿了一大口,然后他放下了酒杯,“准备一下,待会儿我陪你去医院。”

他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人皮面具,语气也是极淡。温禧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哗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盯住莫傅司,声音颤抖:“你决定了,不要他了?”

莫傅司也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温禧。墙上是一幅他临摹的法国十八世纪画家特鲁瓦的名作《牡砺宴》。漂亮豪奢的大厅里,地面上牡砺壳狼藉一片,半酣的楚楚君子们,在蚝和美酒的驱使下早已忘乎所以。

莫傅司盯着画作里被随意抛掷的牡砺壳,脑子里想的却是在莫斯科的那个晚上,她捧着百科全书考他的那个晚上。他记得她说:“我只是在想,那些成功繁衍后代的牡砺,运气得该有多好。”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

“是啊,如果运气和人品不幸都不在服务区的话,那就只好断子绝孙了。”

不幸的,他的运气和人品恰巧都不在服务区。

“是的,我决定了。”莫傅司口气异常冷硬。

“傅司,我求你,我要这个孩子。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我可以让他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我会好好养大他,如果你不肯他姓莫,我会让孩子跟我姓。我也不会让他喊别的男人爸爸,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可以离得远远的。求你,不要让我打掉他。”温禧抱着莫傅司的腰,哀哀地哭着,几乎到了连铁人也要落泪的地步。

莫傅司垂在两侧的十个手指关节完全是吓人的惨白,但他还是垂着眼帘,冷酷地册开温禧环在他腰上的手指,“留下他,我会很困扰。”

“莫傅司,你不能这样做!他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温禧一面朝他尖叫,一面往后退。

“你确定,你一个人,能生得出孩子?”莫傅司脸上有古怪的笑容,他慢慢朝温禧走近,仿佛戏耍老鼠的猫。手掌贴向她的小腹,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莫傅司可以感觉到来自于她肌肤的温热,那是生命的热度,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

“他也有我的份,所以由不得你说了算。”径直打横抱起温禧,莫傅司扭头沉声吩咐管家,“stephen,开车去商氏的医院。”

温禧拼命踢打着莫傅司,像一只露出了爪牙的猫。莫傅司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扑腾,只是死死抱住她坐进劳斯莱斯的后座里。

老管家亲自开车,黑色的劳斯莱斯如同它的名字幻影一样,在夜色里驶出了莫宅。

温禧一直被莫傅司禁锢在胸前,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逐渐离开水源的鱼,就要死了。

呜咽声从她喉咙里响起,听得让人心碎,“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宝宝!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他!傅司,我求你,把宝宝留给我,我求你,好不好,把宝宝留给我……”

莫傅司只是沉默,但两条环住她的胳膊却收紧了。

商氏医院是蔺川最大的私立医院,商家的产业。商渊成作为长房长孙,又学医,自然是院长。

老管家拉开车门,莫傅司抱着温禧出了车厢。

“给商渊成打电话。”莫傅司把手机丢进管家怀里。

正在办公室看病历的商渊成看到电话上的“莫傅司来电”惊讶不已,他赶紧接通了电话:“喂,傅司,找我什么事?”

“让他找最好的妇科医生。”莫傅司交代管家。

“商医生,我们少爷请你在商氏找一位最好的妇科医生,现在就要。”

“怎么,你们家莫少变性了,要看妇科病?“当然,这种话商渊成也只敢对着老管家说说。

老管家正色道:“我们已经在医院楼下了,麻烦您快点。”

看来十有八九是莫傅司搞出人命来了。商渊成打了个电话,请妇产科的主任和他一起下了楼。

两拨人在医院一楼大厅会合时,商渊成还特意安排了一辆移动推车。莫傅司冷冷地瞥了眼推车,抱着温禧径直进了电梯。

商渊成汕汕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以为你搞出人命了嘛。”

莫傅司的脸一下子又阴了几分,额角的青筋直跳。温禧已经心如死灰,她闭着眼睛,谁都不看。

到了妇产科,莫傅司俯身轻轻地将温禧放到床上,温禧依旧紧紧闭着眼睛。

“她怀孕了,这个孩子我们不要,做掉吧。”莫傅司简明扼要,直奔主题。

当事人都发话了,妇产科主任只能点点头,“请你们先回避一下,我帮她做一下检查。”

几个男人出了诊室。商渊成狐疑地看着莫傅司,“你这么大阵势来医院就是为了给小嫂子堕胎?”

莫傅司坐在长椅上,神色邀远,仿佛他的肉体和灵魂已经分离。商渊成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难道不是你的种?”

莫傅司灰色的眼睛里有风暴升腾,“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商渊成缩了缩脖子,嘀咕道:“那你摆出一副如丧考姚的样子干吗?”话音刚落,他才发现将自己的母亲也咒了进去,赶紧“呸”了两声。

女医师出来时,以一种科学的语气朝莫傅司说道:“孕囊还太小,不适宜现在做人工流产手术,要一周后才可以。”

莫傅司眉头紧锁,指了指雪白的墙壁上贴的宣传画,“不可以做宫腔镜取胚术吗?”

女医生似乎感觉专业水准受到了质疑,声音有些不悦:“成人宫腔镜取胚术对胚囊大小也是有要求的,太小了子宫内膜会受损伤。何况宫腔镜取胚手术前应禁食12小时,禁饮4小时,以保证胃排空。即使是无痛人流手术也要术前6小时禁饮食和饮水。”

商渊成崇拜地看着妇产科主任,太牛了,居然敢这样和莫傅司说话,实在是太牛了。

温禧白着一张脸出了诊室,她不看任何人,只是一个人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莫傅司朝商渊成微一额首,“我们过些天再来。”说完上前抱起温禧,还是公主抱的姿势。温禧想挣扎,但是体力上显然不是莫傅司的对手。

“等一下。”女医生喊住莫傅司,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手术前不可以有性生活。”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抱着温禧进了电梯。

商渊成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的背影,愈发狐疑,明明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干吗还逼着小嫂子把孩子拿掉?

女医生也忍不住八卦,“商院长,这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在里面我给那个女生做b超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睛,眼泪流个不停,跟雨打梨花似的,连我是个女人,看了都舍不得。我跟她说胚囊太小,现在还不好做手术,她才把眼睛睁开,说要看她的宝宝。这男人也太不是东西了吧,只顾自己快活,罪全是女人受,你说像这种人怎么就不得ed呢?”

商渊成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有些尴尬。对于莫傅司来说,得ed,这也太狠了点吧。还有那么多处女地等着他去松土灌溉,怎么能得ed?不过看他这个样子,估计是准备在温禧这块土地上耕种灌溉下去,不打算挪窝了。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他干吗要温禧堕胎?商渊成越发搞不懂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了。

第十九章极寒-40c

温禧生病了。

也许是风寒内郁,又受了凉,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就开始发热,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整张脸都是病态的潮红。

莫傅司请了医生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医生要给她挂点滴,病得浑身骨节酸痛的温禧却拼命往华盖床里缩,梦呓一般喃喃自语:“不许碰我,我不挂水,我不吃药,我要宝宝好好的。”

莫傅司被她的执念震撼了,她明明知道这个孩子他不会允许她留下来,现在她居然为了一个注定不会出生的胚胎据绝配合治疗。莫傅司心中有怒气升腾,他一把抱住温禧,拽住她的手,强行送到医生面前。

温禧推他,打他,咬他,像疯了一样。莫傅司脸色铁青,只是寒声命令医生扎针。

温禧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猛烈地颤抖着,忽然,她“哇”的一声毕出来,“莫傅司,我恨你!”

莫傅司心脏像失控的电梯,咯瞪一个停顿,拽着她手腕的手不由放松了些。

还是医生从中斡旋,“目前只是感冒而已.既然夫人怀孕了,那就吃点中成药吧。中成药副作用小,不会对胎儿产生什么影响的。”开了药之后便避犹不及地退了出去。

老管家将感冒冲剂端进来时,温禧和莫傅司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是对峙的姿势。

“少爷,药好了。”

莫傅司起身接过粉彩小碗,递到温禧跟前,“喝掉。”

温禧扭过脸去,不看他。莫傅司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孔扳正。

“你是要我给你灌下去吗?”莫傅司阴沉沉地开了口。

温禧垂下眼帘,依然不去看他。

“既然这么恨我,那就尽可能活得久一点,慢慢恨。”莫傅司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搁,转身出了卧室。

温禧看着那棕褐色的药汁,像一面小镜子,颤巍巍地照出她的脸。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前几天,他们还好到蜜里调油,这才多长时间,就翻天覆地了?温禧忍不住哽咽起来,她捧起温热的小碗,泪水将药汁打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再加上药剂开得实在高明,温禧闷头闷脑睡了一夜,身体便有了起色。

教研社自然是暂时去不了了,莫傅司帮温禧请了假,他自己也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温禧看来,这是一种变相的监视和软禁。

她和莫傅司之间的关系变得格外诡异。他们一起起床,刷牙洗脸,吃饭休憩……几乎如同连体婴一般,什么事都是一起。但是经常的,他们一整天没有一句话说,只是置身于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情。

她还在病中的时候,莫傅司大概怕她无聊,找了一大堆影碟出来。华盖床床尾的墙面上装有超大3d平板电视,只要把卧室内的音响和落地式扬声器插上电,再拉上窗帘,便可以享受堪比电影院的豪华视听效果。

莫傅司收藏了许多的电影碟片,甚至有保存完好的老式默片,他一直都是一个善于享受的人。于是温禧每日里消磨时间除了睡觉,便是看碟。

在厚厚一堆影碟里温禧找到一张极为素净的碟片,封面上青色的木瓜被剖成两半,有乳白色的汁液流淌出来,名字有些怪,叫《青木瓜之味》,是越南导演陈英雄的作品。

故事很简单,几乎谈不上什么情节,完全是一个大闷片。一个叫梅的幼女被送到西贡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因为长得像女主人死去的女儿,所以格外受到疼惜。后来家道中落,女主人不得不将梅送到音乐家浩民那里当女佣。新东家是大少爷的朋友,当梅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曾倾慕于他。最终定然是大团圆结局——梅的古典长相和恬淡气质打动了音乐家的心。

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越南版灰姑娘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心有戚戚焉,温禧看得很专注,以至于原本在她身边看书的莫傅司也丢下了手里的书本,和她一起看起来。

音乐很美,随着影片缓缓推进,和未婚妻解除婚约的浩民开始教梅认字读书念错了音会用小木棒轻轻敲一下她的手,不时温柔地纠正她的姿势……温禧不由自主地想起莫傅司替她翻译艺术品手册的那个晚上。

她吃完晚饭的时候,他已经翻译好了。雪白的纸上满是黑色的圆体字母,自己原本翻译好了的那一段也被他修改得惨不忍睹。看见她,莫傅司难得孩子气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译稿,眼睛里有难以抑制的得意。

然后在她看译稿的时候,他却趁机使坏,伸手将她拉坐在他的大腿上,左手箍着她的腰,右手执笔,在暖昧的气氛里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粉青、豆青、天青各色釉彩;讲剔花、描金、镂空种种雕饰手法;讲仙人渡海、龙凤穿花、五鬼闹判等等纹饰该怎么翻译。她自然有些心猿意马,身体忍不住扭动起来,结果莫傅司虎着脸问她一句:“你到底要干脑力活还是体力活?”

她傻傻地愣在那里,半天才明白过来,脸颊顿时涨得通红。

“我脑力活干够了,想干体力活了。”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莫傅司理直气壮地拉着她一起去干有益身心的体力活去了。

莫傅司显然也想起了这些,视线从屏幕上不自觉地移到温禧身上。温禧只装作看不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影片最后,梅穿着明黄色的洋装,小腹已经明显隆起,正捧着书给肚子里的新生命读故事。在女子温柔的一声“哎哟”里,腹中新生命第一次胎动,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温禧也情不自禁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她都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宝宝第一次胎动就要失去它了。莫傅司看着她的小动作,放在身侧的右手痛楚地握成了拳。

“明天开学,我要去学校报到注册。”过了很久,温禧才低声说出一句话来。

“我会送你过去。”莫傅司平淡地撂下一句,又一次进了书房。

等到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时,温禧已经睡熟了,屏幕里在放着李安的《色戒》。易先生凉薄的唇里啥着晦暗难明的笑意,“你人聪明,赌牌倒不怎么行。”

王佳芝也笑,“老是输,就赢过你。”

莫傅司手上青筋暴起,“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老是输,就赢过你。”这句话仿佛成了魔咒,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们俩,到底谁赢了谁?还是俱是输家?

睡梦中,温禧眉心微整,一头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越发显得乌黑润泽。莫傅司侧身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了很久。他默默地看着温禧,明天,明天就是约定手术的日子了。去学校报到之后,他就要送她去医院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室,将那个一半来源于他的骨血的胚胎剥离掉。

莫傅司白皙修长的右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似乎想去触碰温禧温软的小腹,又不敢,僵硬地悬在半空,许久,许久,像一道哀坳的伤口,触目惊心。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收回了右手,侧身躺在了温禧身旁,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温禧醒来时,刚睁开眼睛就看见莫傅司穿着浴衣站在罗马窗前,手指里夹着一根烟,地上还有零星的烟蒂。

她心里忍不住一痛,他是在痛苦吗?他又在为什么而痛苦?法文里有一个单词agonie,中文释义是“痛苦”,但它的发音却类似于“爱过你”。这个单词如同先知一般预言了爱情注定是一场疼痛,因为把一颗心交付给别人,是人生最大的冒险,心会被轻贱、被辜负、被遗弃、被踩踏,并且在无休止的跌堕里变得破碎,即使补起来也会留个疤。

莫傅司缓缓回头,望她一眼,掐灭了香烟。温禧看见他眼眶下的青灰色,又一次心疼起来。看吧,她就是这般不争气,永远只记得他的好,记不住他的恶。

沉默地下了床,温禧进了盟洗间。莫傅司无声地尾随其后。

鸳鸯洗手盆前,他们一人占据一边,刷牙洗脸。

洗漱完毕后莫傅司拉开衣帽间里宽敞的壁橱拉手,翻拣着他的一堆西服衬衫,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半天,他才拿出一件明显和平日风格完全不搭的球衣,左胸还绣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徽,一个盾形纹章里有三顶皇冠,胸前和背后还有巨大的数字“11”。温禧吃惊地看他穿上了这件雪白的球衣,然后又换上了修身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网球鞋。这样的莫傅司,看上去就像大学里的青葱男生。

收拾妥当的莫傅司又拿了一套衣服给温禧,示意她换上。

那是一套运动衣,简单的鹅黄色印花t恤,外面是一件浅灰的连帽拉链衫,下身是同色的运动裤,裤管微微呈喇叭状。完全是崭新的,她从来没有穿过。

当然,这个衣橱里有很多衣服她都没穿过,因为实在太多了。也许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她并不爱逛名品店,于是每个月都会有大量的新款时装画册被送到她手里,任她挑选。莫傅司总嫌她挑得少,每每自做主张,按照他的品味替她挑选一些与日常生活根本不相宜的衣裙,而这些衣服最终的命运只能像养在深宫里的美人,寂寞而死。

对于莫傅司突然老黄瓜刷绿漆—扮嫩的举动一直不解的温禧,直到他将车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时,才隐约明白了他的用心。

今天,休息了一个暑假的学生拖着行李箱,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校园。试想,在满校园t恤仔裤板鞋的男学生里面,一个穿着手工西装的成熟男子出现,该是何等引人注目。可是穿着球衣的莫傅司,看上去俨然大学校草,丝毫不会让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妄加猜测。

懂了他的心思,温禧只觉得悲喜交集。他们二人本来就都长得极好,看上去完全是一双璧人,今日又都穿的是运动休闲风,效果堪比情侣衫,走在校园里,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报到处注册手续很简单,不过是在学生证上敲个章,再到学生系统里登记一下,五分钟便完了。莫傅司倚在注册处的门框上,默默地看着温禧将学生证递给负责注册工作的学生。

前来报到的学生很多,其中居然有那次在食堂遇到的短发女生。看见一身球衣的莫傅司,女生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用英语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莫傅司绷着脸点了点头,女生却似受到鼓励,继续热情地用英文搭汕:“呀,你是美国哥伦比亚的学生吗?你穿11号球衣啊,你是打小前锋还是前腰啊?鲁梅尼格、乔治谧贝斯特、吉格斯都是穿11号而成名的,还有阿根廷的贝隆、西班牙的亨托、英格兰的瓦德尔和巴恩斯——”

未等女生说完,莫傅司已经用中文冷冷地开了口:“我不踢足球。”

“你听得懂中文啊。”短发女生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灌篮高手里最帅的流川枫也是穿11号球衣的啊。”

这一次温禧没有像上次在食堂那样,她只是和莫傅司保持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站着,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如同一个哀伤的影子,任由周围女生们爱慕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

莫傅司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又气又痛。他径直挤进人群,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来,留下一地芳心碎片。

温禧却只是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阳光刺得人想流泪。她知道,她就要失去腹中的孩子了。

当商渊成看见素来以冷硬精英形象示人的莫傅司居然穿着一件球衣出现时,很不厚道地笑了。

“你们这副样子,很像大学里偷吃禁果闯祸的男学生带着女朋友来解决后患啊。”双手插在口袋里,商渊成一双桃花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温禧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的气味,一阵阵泛恶心,因为没有吃早餐,胃里空空的,所以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莫傅司整眉拍着她的背,恶狠狠地刻了弟弟一眼,“少说废话,医生呢?”

商渊成这才正色道:“你可想清楚了,进了手术室,你儿子可就没有了,你当真舍得?”

莫傅司语气凌厉起来:“够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

商渊成哼了一声,“谁稀罕管你的事。”这才引二人朝手术室走去。

温禧几乎是被莫傅司架着送进手术室的,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士笑得很甜,温禧却觉得冷。“傅司……”她忍不住扭头望他,莫傅司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祈求。

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眼啊,夹杂着伤心、绝望、爱恋,还有憎恨。他硬生生地别过眼睛,不去看她。

手术室的门很快被合上,里面和外面,犹如两个世界。

门的隔音效果其实很好,莫傅司却觉得始终听见她在哭,细小的吸泣声,在他的耳边,在他的脑子里。

“她不会痛吧?”莫傅司声音很低。

“会先进行静脉麻醉注射,所以肉体上不会。”言外之意,心灵上的疼就不是做医生的能管得了的了。

莫傅司烦躁地掏出香烟,商渊成眼睛一下子剧烈收缩起来,“你还在抽这个?”

“唔。”莫傅司含混地应了一声,抬脚往吸烟区走去。他眼眸里藏得深刻的痛苦,没有人看见。

手术室里,护士小/姐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请您躺好。待会儿麻醉师会先给您进行静脉注射麻醉,这样手术过程中就不会有痛感。您就当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医生、麻醉师、护士通通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得温禧只觉得心慌。

麻醉师手里拿着注射器朝她走来,冰冷的针头闪烁着毒辣的光,温禧只觉得一阵阵晕眩。妇产科主任戴着手术专用的乳胶手套,消过毒的手术器械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随着医生的翻拣,金属器械和托盘轻微的碰撞声更是让温禧心里的恐惧升到了极点。

“宝宝……”失去意识之前,温禧只模模糊糊念出了这么一个词语,眼角的水渍反射着无影灯的薄光。

因为还未过麻醉药的药效,温禧被送到独立病房时,还没有醒。

莫傅司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她什么时候会醒?”

商渊成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积家陀飞轮,“还要再过大约半个小时。”

只剩下半个小时了吗?

“你请医生写一张术后注意事项给我。”

“已经准备好了。”商渊成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来,递给莫傅司后便出去了。

莫傅司就这样握着温禧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一座雪花石雕像,直到老管家轻轻敲门进来,他才动了动。

stephen,请一个妥当的护工照顾好她,这些天我就不回莫宅了。”莫傅司将那张写满流产后注意事项的纸塞到管家手里。

就快到半个钟头了,她也要醒了。莫傅司弯腰将温禧的手轻柔地放进被子里,转身往门外走去。

“少爷您?”老管家也弄不懂莫傅司的意思了。

莫傅司双手插在裤兜里,朝他微微一笑,“把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会回莫斯科。你要跟着我走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解除契约,放你走。”

“我会侍奉少爷您直到我去见上帝的那一天。”老管家神情严肃。

莫傅司不置可否,拎着车钥匙往电梯走去。老管家叹了口气,望着莫傅司清瘦的身影消失在电梯之内。

温禧醒来时,只看见一片静穆的白色。手术中她倒是真的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就像做了一个梦,可是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守候在门外的斯蒂文森听见动静,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得到允许后才走了进来。

“温禧小/姐,我来接您回去。”

温禧抬头看了看即将挂完的点滴,又下意识朝管家先生身后看了看,他没有出现,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嗯,给您添麻烦了。”温禧垂下了眼帘,双手揪着被角。

护士来给她拔了吊针。温禧去卫生间换了衣服,和老管家一起离开了医院。

她依旧住在属于莫傅司的那间卧室里。过了药效之后,小腹内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并不是很疼,就像痛经那种坠涨的感觉,很不舒服。温禧知道,即使这个伤口愈合了,可是她心里的那道疤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她,是一个眉目干净的中年女人,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做事。

莫傅司却一直没有出现。温禧的一颗心冻结成了冰块,她几乎一整天都蜷缩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睡醒了去卫生间,按下冲水的按钮时,温禧忽然感觉在那混着血丝的尿液里看见一张婴儿的脸,比例有些失调,眼窝处是两个黑洞,正盯着她。

“啊!”温禧尖叫起来,拼命按水箱上的按钮。

女看护赶紧跑过来。温禧已经花容失色,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手指指着抽水马桶,颤巍巍的,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宝宝。”

叹了口气,护工拍拍温禧的背,“太太,您是睡得久了,又有思想负担,这才出现了幻觉。您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扶着温禧去床上躺下后,女看护将情况告诉了管家先生。也许是怜惜温禧,她第一次多事了,“您看看能不能请先生回来瞧瞧太太。女人没了头一个孩子,心里头的难受是男人没法体会的。”

老管家谦和地点点头,“我会告诉少爷的。”

女看护再次叹了口气,这有钱人也怪没意思的,女主人没了孩子,男主人却成天不着家,除了鬼混,还能干什么。

其实老管家每日都会给莫傅司汇报温禧的情况。电话里,他一一告诉莫傅司,温禧今天睡了多久,吃了什么,读了几页书,看了什么碟,事无巨细,悉数都告知于他。而莫傅司永远都是沉默地听着,既不发问也不打断,听完便挂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将今日的新情况告诉莫傅司后,半晌,他才出了声:“我回去一趟。”便收了线。

莫傅司回到莫宅时,温禧正在睡觉。原本一直不待见神秘男主人的女看护见了莫傅司,也不得不暗暗感叹一声,这夫妻俩真般配。她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卧室。

莫傅司坐在床沿。这一段时日以来,他做的最多的事,大概就是在她身侧默默地看着她了吧。她明显地瘦了,下巴显得更尖,莫傅司雪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温禧的发丝,便又缩了回去。

她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再大悲大喜的事,只要还活着,总会变成往事。莫傅司起身离开卧室。

“别让她知道我回来过。”交代完这样一句,莫傅司开车回了流光的套房。

老管家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楼梯处拐弯,最后消失在门廊前,犹如水波上的倒影,在影影绰绰的晃荡里逐渐沉人黑暗的水底,最终无处可寻。

直到温禧请假期满,重新去教研社继续实习,莫傅司都没有再出现。

他为什么不出现?难道像他这种人,还会觉得难以面对她吗?还是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已经厌倦她了?温禧觉得她和莫傅司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死胡同,再也走不出去了。

请假的这十天里,戴乃倩、聂伊涟还有李薇薇居然已经玩到了一块儿去,温禧又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也许她做人真的很失败,温禧自嘲地想。

只是,温禧没有想到江洋会来找她。

“温小/姐,还记得我吧?”江洋笑眯眯地看着温禧。

温禧保守地和他打了招呼:“江律师,您好。”

“温小/姐,您不需要这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江洋笑起来眼睛下居然会生出几条短短的阴鹜纹。温禧暗暗纳罕,据说只有做了好事积下阴德才会生出阴鹜纹。这个江洋,连口头便宜也要占,她只不过使用了敬辞“您”,江洋就折腾出一句“把我放在心上”这种不着调的话来,也叫好人?

温禧也不搭腔,只问他:“江律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洋这才敛容正色道:“我是受莫先生委托,来请您签财产赠与协议的。”

温禧只觉得五雷轰顶,神魂俱是一震,“什么意思?”

江洋看了看四周,“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说?”

两个人在教研社的小会议室坐了。江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开始一条一条地念莫傅司送给她的股票、基金、房产和珠宝。

温禧只看见江洋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是在用这些打发她吗?原来她真的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面的位置。如果说他对她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对她格外大方一些,也许他对她的格外大方只是因为她格外穷些。

“股票和基金不需要您操心,有专门的经理人替您打理,红利会定期转人您的银行账户。这几样名贵珠宝都存放在典瑞的保管箱里,您可以随时取用。至于房产,莫先生说了,一套一百二十坪的精装公寓您可以过户给您的父母居住,另外还有一套八十坪的小高层样板房,因为离教研社很近,您可以自己住。钥匙和房产证都在这里。

莫先生交代,他和您之间原本有一个约定,因为他要回莫斯科成婚,所以只得作废。为了不食言,他已经帮您申请下来美国布朗大学、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还有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人文学院明年的研究生名额,这三所大学您可以任选其一。到时候您只要提供一份雅思或者托福的成绩证明即可,至于其它,他都已经帮您弄好了。当然,如果您不想出国也可以,您可以在森木硕博连读,毕业后留校,或者就直接留在教研社工作。”停顿了一下,江洋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莫先生还送了您一条幼年萨摩耶,目前寄养在那套小高层样板房附近的宠物托管中心里。”

她梦寐以求的出人头地,他信守承诺兑现给了她;她一直想养的萨摩耶,他也送给了她。温禧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要回国成婚了吗?和那个叫阿佳妮娅的贵族小/姐吗?还是另外一个世家千金?无论是谁,反正不会是她。难怪他不肯她留下孩子,他是怕她以孩子为借口去破坏他的联姻吗?他一向都是这么深谋远虑,自然不肯留下这个破绽。

江洋知道莫傅司对女人一贯大方,但没有想到会大方成这样。在派出所看见温禧的那一刻,他便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莫傅司心中是不一样的。可是再不一样又能如何,世家子弟,婚姻从来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莫傅司还不是舍了她,奔前程去了。这么多的金钱财帛,足够她几辈子吃穿不愁,何况莫傅司还大手笔地给了她好前途,总归待她不薄。可是他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看见哪怕一丝的欣喜和激动,反而像是要哭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一个飘忽的女声:“在哪里签字?”

江洋将位置指给她看。莫傅司早已经签好了,字迹还是一如既往地潇洒劲瘦。她要签的位置就在他的名字之下,每一张纸都要签字,温禧签得手都酸了。

江洋离开后,温禧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一直坐到了下班,直到整幢大楼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她才出了教研社。

已经是秋天了,道旁的悬铃木金色的落叶四下飞舞,蔺川即将是一座鎏金城池。

温禧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出租车,又糊里糊涂地报出了龙辰花园这个地址。

到了莫宅的铁艺雕花大门前,温禧看到工人们正进进出出,将蒙着画布的油画、家具和各种物什往车上搬。负责指挥的老管家看见温禧,表情有些复杂,隔着铁门和她说道:“温小/姐,怎么不进来?’,

理智告诉温禧,她不应该进去,因为这里从此和她再无干系,可是两条腿还是不自觉地迈了进去。

莫宅大厅里八十八头的枝形吊灯被拆卸成几部分,由工人抬着往车上的箱子里装。温禧看着吊灯下面的水晶穗子,神色怔愣。

“温小/姐,您保重。这是少爷让我给您的。”斯蒂文森从名片夹里拿出几张名片来,递到温禧手上。

温禧机械地翻着,苏君俨、沈陆嘉、骆填川、颜雾、商渊成……一全是蔺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名片样式都很简单,没有职位和头衔,只有住址、私人行动电话和宅电,显然是朋友圈子里交换用的。

温禧不由捏紧了纯白的名片,秋天的太阳照得她有些目眩。

半天,老管家才听见温禧干涩的声音:“请您帮我把这个还给他,顺便替我祝愿他的生意发展到其余八大星球上去。最后,谢谢他的慷慨。”

是那张黑金卡,分文未动的黑金卡。

温禧默默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有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问她要不要车,也有浪子下流当风流,朝她吹口哨大喊:“美女,我载你一程?”她连头也不回,双腿犹如失控一般,只是固执地往前走,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靠着两条腿,温禧从市郊走到了市中心。内衣被汗水濡湿,她却似全无知觉,神情恍惚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面包店里传来馥郁的奶油香味,有缥缈的提琴曲传来,是电影《闻香识女人》里那首著名的探戈舞曲《只差一步》。此刻正值乐曲的高潮,音调抑扬顿挫里又带着如泣如诉的幽怨,温禧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听傻了一般,两行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刚从面包店里出来的母子俩一眼就看见了呆立着的温禧,小男孩伸手拽了拽母亲衣服的下摆,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这个漂亮姐姐哭了,她是不是想吃蛋糕啊?”

母亲揉揉孩子的头,温柔的目光落在那个单薄的女子身上。人行道上的梧桐碎叶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踝,她却只是一个人低头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流泪。

应该是在为什么人伤心吧。悄悄叹了口气,年轻的母亲将手里的纸袋打开,将一盒热乎乎的蛋挞递到儿子手里,轻声说道:“去给那个姐姐送去。”

小男孩重重地点点头,双手捧着蛋挞走到温禧跟前,仰起头说道::“姐姐,送给你,不要哭了。妈妈说,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流眼泪就尝不出味道了。”

温禧吸了吸鼻子,蹲下身,颤巍巍地接过那个还散发着奶香味的盒子。

小男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眼泪扑簌扑簌直落的温禧,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伤悲,有些怯怯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温禧看着孩子纯真的小脸,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刀又一刀地凌迟,这么年幼的孩子,哪里能懂得她的绝望。

“谢谢你,小朋友。”只是六个字,温禧喉咙却硬了好几次才说完。

小男孩甜甜一笑,脸颊居然有一个梨窝,“姐姐趁热吃哦。”说完便跑开了。

温禧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只看见那个眉目温婉的年轻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朝她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街边转角处,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轿车里,莫傅司怔怔地望着那个清丽的身影,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处是骇人的惨白。他多想就这样推开车门,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再也不松开。

可是,他不能,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他不能让她陪葬。

硬生生地逼迫自己收回视线,莫傅司冷冷地吩咐司机:“去机场。”

音乐还在继续,小提琴的缠绵里带着口琴的跳跃,只差一步。

他们也只差一步,一步而已。

第二十章-35~-39.9c

温禧搬进那间样板房之前,先去宠物托管中心领走了那条才六个月大的萨摩耶。出人意料的是,店主居然是那个面包店前让儿子给她送蛋挞的年轻母亲。

“真是有缘。”女子笑得温婉,一面把幼小的萨摩耶抱给她。

狗很可爱,雪白的毛,微笑的脸,还有乌黑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又聪明又神气。温禧紧紧抱着幼犬,小狗湿润的鼻子顿时琳琳地在她的脸和脖子附近闻起来。

“上次谢谢您。”温禧向女子致谢。

女子温柔的目光由幼犬身上转向温禧,“你好点了吗?”

温禧笑得有些勉强。

“这条纯种萨摩耶是一个皮肤很白,有一双灰色眼睛的英俊男人送到我店里来的。”女子觉得温禧也许会想听到这个消息,“他还在店里选了全套的饲养用品,从给小狗梳毛的梳子到狗咬胶一样不缺。”说着朝温禧递过去一个桶状包。

温禧牙齿开始发颤,震震作响,“他……他还说了什么吗?”

女子想了一会儿,“他问我一条萨摩耶大概可以活多久,会不会容易生病。我回答了之后,他只说过些天会有人拿单据来领狗,便走了。”

温禧抚摸着小狗身上的软毛,双目微微泛红,说了句“谢谢您”便快步离开了,只留下女店主一个人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叹息。

温禧带着狗搬进了样板房里。

也许她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莫傅司不要她了,但是他留给她的馈赠,她却照单全收。她没有断然拒绝,当场把那些法律合同撕个粉碎,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对江洋说:“帮我给你的委托人带句话,就说我不稀罕他的这些阿堵物。”

他既然想要心安,她便给他心安。不过倘使这些让某些能干的女性知道,大概她又要被垢病成“掘金女郎”了吧。

是啊,在旁人眼中,她始终是一个拿身体和他做交易的女人,和莫傅司之间也不过只是以物易物的买卖而已。如果说和别的“掘金女”相比她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在交易里连一颗心也赔了干净。

秋意日侵夜蚀,愈演愈烈,但那个带着苦艾和香烟气味的怀抱里应该已经有了别的女人,温禧只能选择默默地多加一件御寒的外衣。

在每个城市,都有很多和她遭遇相似的女人。她们或是遇到官宦公子,或是碰上世家子弟,抑或是商贾名流,这些善于发现美的男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和她们周旋一阵,然后挥一挥衣袖,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继续自己的人生,感情从来不会牵绊住他们的脚步。而女人们或是重拾河山,寻觅下家;或是洗净铅华,相夫教子。曾经的故事,曾经的荒唐,慢慢变成睡梦里遥远而黯淡的背景。

可是她不行。她爱莫傅司,爱到成瘾,难以戒断。

他迫着她打掉孩子的时候,她有多恨他,便有多爱他。如果不爱他,她拼死拼活要留下那个孩子干什么?当标本吗?莫傅司对她来说,是她用生命供养的神抵,唯一的神抵。她把自己所有的爱、全部的灵魂和纯洁的身体当作祭品,放在了他的祭坛上,可是他却不要她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温禧抱着萨摩耶哭泣起来。小狗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主人,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去舔她脸上的泪水。

有笃笃的敲门声,声音里带着不耐。温禧揉了揉眼睛,暗暗奇怪,她从来不和周围的邻居来往,会是谁找她?从猫眼里瞄一眼,居然是万银凤,温禧一下子慌神了,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敲门声仍在继续,并且音量在加大,温禧在母亲的脸上看见了一种叫做有恃无恐的神情。

她认命地开了门。

万银凤裹挟着一股廉价的香水味,风一样地进来了。她眼睛将八十坪的房子里里外外瞧了个遍,嘴里一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幼小的狗冲着这入侵者汪汪大叫起来,万银凤睨了眼萨摩耶.骂了一句.“小畜牲,叫什么魂!”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利索地甩脱高跟鞋,翘起二郎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女儿,“哟,连狗都养起来了,你这日子过得比过去的那些姨太太还滋润啊。”

温禧眉头微蹙,“妈,你……”

“别叫我妈,我当不起!你娘和老子蜷在里仁巷那个猪窝里握苦受穷,你一个人过得跟王母娘娘似的,啧啧,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不我来给你当老妈子,只求太太你赏口热饭吃?”万银凤朝着温禧冷笑连连。

温禧痛苦的呜咽起来,莫傅司是还留给她一套房子,可是她不敢告诉他们,一旦被这两人知晓,他们就有本事让里仁巷里面的所有人都知道。温禧几乎可以想象她的父亲敞这衣服,拍着油肚皮告诉牌友:“有男人为了追我姑娘,送了一套大房子给我们。怎么,你不信?以后都去我家打牌去。”还有她的母亲,一定会假笑着告诉三姑六婆,:“我的苦日子总算挨到头了,多亏找了个好女婿,还是我闺女命好,不像我,红颜薄命。”

见女儿并不答话,万银凤眼睛珠子一转,:“这房子是那个男人送的吧?他老婆来了,所以把你安置在这里?”

温禧擦了擦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我们分手了,这房子是他给我的。”

“亏你长了这么一张脸,连个男人都拴不住!就这么点大的房子就把你打发了,也忒抠门了吧?”万银凤的声音一下子就高了八度,她穿上鞋,朝女儿步步逼近,“他当真就留了这么点东西给你,没有其他了?”

温禧看着母亲贪婪的嘴脸,只觉得厌恶,从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恶意来,“有,他还给了我好几处别墅商铺什么的。”果然,万银凤的瞳仁一下子热切地放大了。

“但是我没要。”温禧淡淡地添上一句。

“你!”万银凤简直恨不得抡她两个耳光,“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装什么三贞九烈,等着谁给你立牌坊不成?我告诉你,别跟男人谈什么真爱不真爱的,抓在手里的钞票才是正经,简直白念这么多年书了你!成天清高个什么劲儿,假撇清!”大概是气坏了,万银凤一番话说得跟发射子弹似的,唾沫星子直溅到温禧脸上。

萨摩耶觉得主人受到了威胁,弓起小身子,毗着白牙朝万银凤的脚扑了上来。

“哎哟,这小畜牲!”万银凤怪叫一声,踢了小狗一脚。

“小狼!”温禧心疼地抱起小狗,这是莫傅司留给她的唯一有生命的东西,她几乎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小狼舔了舔温禧的手,又用脑袋蹭了蹭她。

“我现在实习了,以后每个月我会给你们八百块钱,只求您别来这里找我了。”温禧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万银凤却想歪了,“你还没和那个男人分掉对不对?行行,只要你别再像原来那样犯糊涂,我保证不会打搅你们的好事。”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温禧在心底惨笑,她的母亲,就这么热切地希望她步上她的后尘吗?

“唉呀,我的小姑奶奶,有什么好赌气的!男人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他肯定是最近忙着敷衍家里的大老婆,才没空过来的。你有了这个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何况说起这相貌身材,有几个女人能比得过你?只要你肚子争气,早日替他生个儿子出来,将来分家产总短不了你们母子俩的份儿。”万银凤殷勤地指点着温禧。

温禧浑身像打摆子一般地抖起来,她朝母亲吼起来:“够了,你说够了没有?我没用,拴不住男人,他是外国人,回去和名门闺秀结婚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给了我这么一套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当真?”万银凤脑子里一直记着卧室床上的两只枕头。

“你爱信不信。”

万银凤脸色变了几遍,“既然这样,把这房子卖了,变成现钱。”

“这是我的房子,凭什么要由你做主?我不卖!”

万银凤冷哼了一声,“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娘!凭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难不成你一个人享清福,我倒要在那鬼地方受罪?你想得倒美!”

门铃声响起,随后又传来礼貌的敲击声。

万银凤一下子襟了声。

温禧开了门,门外是一个气质高贵的中年美妇,手里抱着一束花,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商医生?”

“温小/姐,冒昧打搅了。”商渊成比在医院遇见时明显瘦了很多。

想起母亲还在客厅,温禧私心里不愿意其他人看到她,但是上门是客,将客人晾在外面是不礼貌的,她只得请二人进了屋。

“这位是?”商渊成看着客厅里站着的女人,四十来岁的样子,打扮得妖妖娆娆,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渊成。”中年美妇按了按儿子的手,朝温禧和煦一笑,“温小/姐,既然你这会儿有客人,我们可以先回避一下。”

“没事没事,不用回避,我是她妈。”万银凤一双眼睛像害了馋痨似的在商母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上瞧来瞧去,看得温禧只觉得羞愧欲死。

商母却似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温禧。

“您先回去吧。”温禧给万银凤下了逐客令。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走?”万银凤心知今日出去了,估计以后就别指望再进来,索性坐了下来,一条腿干脆利落地架在另外一条腿上,脚尖上的红色高跟鞋跟着一荡一荡。

商渊成双目喷火,“这是我哥送给温禧的房子,什么时候成了你家了?”

温禧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莫傅司是商渊成的哥哥?可是二人长得并不相像。那么,他身畔这位就是莫傅司的母亲了?定睛细看,二人还真有些像。莫母身材高挑,穿着一件珠灰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克什米尔羊绒披肩,身材宛如少妇一般婀娜,即使已经不年轻了,仍然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绝代风姿。也许是学艺术的缘故,她身上有着一种迷人的梦幻般的气质。

“既然是给我女儿的,我是她妈,难道不能住吗?”万银凤扭着腰从沙发上起了身。

“妈!”温禧痛苦地出了声。

女儿痛不欲生的表情狠狠戳痛了万银凤,“好啊,你有本事了,出息了,就连爹娘也不要了!狗还不嫌家贫呢,你就是一只白眼狼!”啤了温禧一口,万银凤恶毒地说道,“你未来的婆婆来瞧你了,你就拍她的马屁吧,看她会不会把你扶正了做大少奶奶。”说罢气鼓鼓地摔门出去了。

温禧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去,她强颜朝客人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请坐吧,我去给你们倒水。”

莫傅司的母亲却将手里的花放在茶几之上,伸手抱住温禧,“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她语气温柔,温禧强行忍住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在眼眶里打了个转,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傅安娜也在心底叹息,第一眼看见温禧,她便在这个女孩身上见到了一种被生活殴打过、驯化过的印戳,这是只有过早地知道黑暗的含义,在黑暗里苦苦挣扎的人身上才有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黑沉沉的东西,让她和自己的大儿子走到了一起。

“你们聊吧,我去外面吸烟。”商渊成丢下一句话便出去了。

在沙发上坐下后,傅安娜将那束包裹着玻璃纱纸的青紫色的花递给了温禧。“送给你的。”

“泡桐花?”温禧有些吃惊,现在已经是十月了,居然还会有泡桐花?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月前和他在森木那条小径上散步的情景。那天她其实向他隐瞒了那条小路的名字,那条小径被森木的学生唤作“情人径”。

傅安娜点点头,“是泡桐花,因为我个人很喜欢泡桐,外子又是研究生物的,所以在家里种了不少泡桐树。”还有一句话,她咽了下去,没有告诉温禧。

泡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守候和期待你的爱。

“我叫傅安娜,是莫傅司的母亲。你可能不清楚,傅司和渊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紧接着她又哀伤地一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对不起我的大儿子,也对不起我的小儿子。”

“夫人,您……”温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傅司是我在圣彼得堡留学时候生的。我知道你跟他去过庄园,他的父亲维克托你也见过。我和维克托相爱的时候才二十岁,完全是个充满幻想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他是费奥多罗夫家族的儿子,只知道他是一个充满男性魅力的爱人,后来他被家族招回了莫斯科,他要我等他。我是学油画的,经常会参加一些沙龙和派对。有一次,我遇到一个从莫斯科过来的艺术家,从他嘴里无意之中知道维克托其实早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儿子,最近他在妻子家族的帮助下得到了公爵的爵位。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是个基督徒,自然不可能打掉孩子,只得暂时停止了学业,直到傅司出生。因为他出生在冬天,所以我给他取名叫莫洛斯,俄语里是寒冷的意思。其实他十二岁之前的中文名字都叫作傅司。

我听说了很多维克托的事,他是怎么心狠手辣地将自己的兄弟杀害,又是怎么将扶持他上位的岳父的产业吞并,逼迫对方自杀,他的妻子也为此一病不起。我吓坏了,觉得我爱上的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我怕他来夺走傅司,只得带着傅司在俄国四处迁徙,从来不敢在任何地方多待。傅司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异常聪明,记忆力特别好,还有异于常人的语言天赋。可是那个时候,我却将自己学业的荒废怪罪在他身上,经常一整天都不和他说一句话。”

傅安娜的脸上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简直到了孤僻的地步。他有一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灰眼睛,每次看见他,我都会觉得恐惧。你不知道,混血的男孩子,身上始终有种阴郁的气质,而傅司,因为从小没有玩伴,更是阴沉得吓人。我觉得难以面对他,恶性循环,他变得越来越阴冷。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带着他偷渡回了国。

但是,维克托居然亲自带人追了过来。他就是个魔鬼,他逼着我跟他回去,做他的情妇。结果是十二岁的傅司站出来,挡在我前面,跟维克托说:‘你是要一个心已经不在你身上的情妇,还是要一个出色的儿子?’维克托似乎觉得他很有趣,说了一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出色法’,就把他带走了。

我用自己儿子的幸福换来了自由。你说,我是不是全天下最糟糕的母亲?”

傅安娜开始无声地流泪。

温禧只觉得心脏被什么攫住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她什么,但是情感上,她不能接受有人这样对待莫傅司。

“我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只知道,从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了莫斯科,他就踏上了一条注定不会幸福的路。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温禧看着傅安娜,轻声说道:“夫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始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傅安娜眼神有些空洞,“是啊,他从来都是一个心狠的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温禧垂眸不语,在她心里,莫傅司始终是天才一般的人物。但是也许就像那句话说的:天才都是一些被上帝选中的人,上帝给了你才华,给了你卓尔不凡,必然会拿去你世俗的圆满。

而像她这种爱上天才的普通人,更加可怜。天才都是有翅膀的,而平凡渺小如她,注定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卑微而羞怯。何况莫傅司的才华仿佛是寄居在他肉体上的异质毒瘤,和他本人一样的邪恶与冷酷。对他的爱,会吸吮干净她所有的感情和生命力,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成为一个幸福而快乐的人。

“夫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是跟过他一段时日,但是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对我不薄,没有亏欠过我什么,我很感激他。”温禧垂着眼睫,低声说道。

傅安娜优雅的脸上满是痛楚,双手痉挛似的交握在一起,“我知道你在怨他。他逼着你打掉了孩子,你觉得傅司对你根本没有感情。但是你要晓得,他其实是……”

“夫人。”温禧有些激动地打断了傅安娜的话,脸上带着苦笑,“您真的不必和我说这些,我和他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可能的了。我承认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就像一块坚冰,您能够让一块坚冰燃烧起来吗?”

“冰块是不能燃烧,但是它能融化。可是温禧你要知道,冰块一旦融化了,它自然就消失不见了。”傅安娜这句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他被她融化了,所以他才会离开她?这样荒唐的逻辑,温禧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知道,他有严重的药物依赖,这是渊成无意中发现的。他抽的香烟都是特制的,里面除了烟草,还有大麻。他的失眠症……”说到这里,傅安娜的情绪似乎到了崩溃的极点,这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失态地痛哭起来,把温禧吓了一跳。

原本在门外的商渊成似乎听见了动静,迅速推门进来。他一面扶住母亲,一面请温禧从傅安娜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葫芦状的瓷瓶,温禧认出那是速效救心丸。

“请倒四粒给我。”

温禧依言做了。傅安娜将药丸含服之后,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借温小/姐你的卧室给我母亲躺一躺吗?”

“当然可以。”

扶傅安娜躺下之后,商渊成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温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沉默了半天,商渊成才低低地说道:“莫傅司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你知道吧?”

温禧觉得脊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某种不妙的感觉让她带上了颤音:“我知道,他……他没事吧?”

“我是学医的,主攻神经内科和脑科。有一种家族性失眠症,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脑退化疾病,具体病因是盶蛋白基因变异,目前临床上无特效治疗,预后非常差。就已知病例来看,无一例外,均告死亡。所以,这个病在医学上被称为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简称ffi,是一种遗传疾病。”

温禧身子晃了晃,牙关战栗,“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的博士生导师是美国哈佛大学病毒学重点实验室的主任,半个月前他六十岁生日,我回了一趟美国。在他的实验室里,我看见了一份病历,是莫傅司的。”

温禧脸上的血色立时褪了个干净,她朝商渊成尖叫起来:“你胡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身体却一直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商渊成怕她晕过去,“你先听我说,他的失眠症还没有完全确诊。这份病历还是八年前的,也就是莫傅司22岁那一年,他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时检查的。”

“他的中枢神经内确实潜伏着一种疑似阮毒体的病毒,他的失眠症可能就和这个病毒离不开关系。不过因为盶毒体可以经注射或外科手术途径进人人体,所以他到底是自身携带家族性盶病毒,还是后天感染,还要对他父系的亲属进行检查。”

“你刚才说这个病可能会遗传?”温禧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对,如果确定他体内是盶病毒,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两个多月前,也就是莫傅司带你去医院做手术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打电话给我的导师,详细询问了这种病毒遗传的概率。我觉得你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温禧浑身一震,是因为这样,他才逼迫她把孩子拿掉的吗?一定是的。

“傅司……”温禧喃喃自语一般喊着莫傅司的名字,她神态哀伤,泪水态肆地淌了一脸。

傅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她扶着墙,眼神悲悯地看着温禧,“他太能忍了,我们都被他瞒住了。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从22岁就知道这个消息,这么些年是怎么熬下来的,我可怜的孩子。你们没有失眠过,不知道长期睡不着觉是什么感觉。当年他离开我跟他父亲走的时候,整整半年我每天都睡不着,简直快疯了,脑子里的神经就像被人拉扯着,太痛苦了。”

“我要去找他,请你们帮我。”温禧擦了擦眼泪,坚定地望着眼前的母子。

“他在俄国的势力很大,我们目前也找不到他。”商渊成有些无奈,“你知道莫傅司的个性,他若是不想见一个人,你这辈子都见不着他。”

俄罗斯已经是冬天了。

莫傅司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皑皑白雪,手里拿着油画笔。

“stephen,你在英伦长大,一定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雪吧?”莫傅司缓缓踱到油画架前,揭开画布。

亚麻布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蹲着身子,仰着头,下领是绝美的弧线。她粉色的唇微微撅着,在柠檬黄的光线下一如初绽的花骨朵儿,几乎可以看见那丝绒一般的光泽。一蓬雪白的蒲公英纷纷扬扬地离开了花头,在半空中悬浮、飞舞。她的身后是高大的胡桃树,翠绿的叶子闪烁着油润的光芒。女子乌黑的发丝有些零乱地沾在颊畔,裙摆也沾了一点湿泥,但却丝毫无损她的美,反而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和美丽,仿佛她是落人林间的精灵。最妙的是,画家居然将阳光筛过胡桃树枝‘r的缝隙,透射到女子身上的细碎光斑都勾勒了出来。

莫傅司却似乎仍不满意,笔尖在调色盘上沾了一点银朱,轻轻点在女子的唇上,但很快他又用刮刀刮掉了。

重新拿起玫瑰红的颜料粉倒在玻璃板上,莫傅司慢慢地往玫瑰色的粉末里人亚麻仁油。他雪白的右手握住调色刀,在玻璃板上耐心地进行圆周运动,直到调和出适当的浓稠度。油画颜料里所含化学成分的味道,使得他捂住口鼻发出一阵呛咳。

“少爷,我求您,不要再画了。医生说了,您的身体会受不住的。”老管家满脸忧色。

“stephen,你真是哆嗦。你少爷我长命百岁,死不了。”莫傅司下意识地接口,却忽然顿住。这句话,由现在的他说出来,真是十足的冷笑话。

莫傅司看了看窗外,灰色的眼眸黯了黯,“我怕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管家指着墙角一幅又一幅的油画,语气沉痛:“温小/姐,每一幅画都是温小/姐。既然您这么放不下她,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谁都看得出来,温小/姐爱您爱到了骨子里。少爷,告诉温禧小/姐吧,不要让她恨您。”

莫傅司古怪地一笑,“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爱的是一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一个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活死人?你不觉得这种言情剧里的深情男主角形象从来都不适合本少爷我吗?”

“少爷,上帝会保佑您的,您不会有事的。”老管家神态哀伤,“您又何必如此自苦。”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莫傅司眼尾一扬,自嘲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我会泡女人,事实上我真正的泡妞水平还停留在小学男生的水平上。他们会用欺负的方法来达到接近小女生的目的,而我,除了毒舌和调侃,对她,我不会第二种示好方式。”

是啊,他的柔情纵是满腔满怀,亦是从来只在肺腑,不在眉目。在感情里,他就是个永远修不满学分的笨蛋。

有黑衣男子恭敬地敲门。

“进来。”

一个黑衣男青年快步进了内室,他的头发和肩膀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遇到暖气,迅速融化为水珠。管家先生递过去一块干毛巾,黑衣青年有些局促地用俄语说了一声“谢谢”。

也许是感受到了屋内的暖意,一只褐色的蛾忽然从青年衣服的皱褶里飞出,跌跌撞撞地向莫傅司所站的方向飞去。它大概被冻坏了,飞得滞重而吃力,扑腾了两下便停歇在了画架上。

老管家知道莫傅司爱洁成癖,迅速上前,打算将这只飞蛾人道毁灭。莫傅司却伸手拦住了他。

“留着它吧。”莫傅司出神地看着那鳞翅已经破损的蛾,“据说每一只飞蛾都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他又转脸看了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唇畔浮出一丝淡笑,“希望我死了之后不会像它这么丑。”他的脸被窗外的雪光反射,显得更加苍白。他英俊异常的脸上明明是在微笑,那笑容却让人感觉到无可抑制的伤悲。老管家只觉得悲从中来,他痛楚地唤了一声“少爷”,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傅司却丢下手里的油画笔,朝一身黑衣的手下问道:“班,马克西姆果真逃出去了?”

“嗯,不过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剪开了他刹车的油管,连手刹线也一起破坏了。只要他发动了这辆车,必死无疑。”

莫傅司满意地点头,“很好。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老东西吧,他在家主的位子上已经坐得太久了。”

老管家叹了口气,拿来了羊绒大衣和围巾。莫傅司直接在马甲背心上罩上大衣,将灰色的围巾挂在脖子上,又戴上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在班的护卫下坐进了轿车。

费奥多罗夫庄园在冬天总是显得格外岑寂。雪覆盖满了小径,偶尔有几根黄色的枯草从雪里冒出来头来,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莫傅司视线触及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的那枚巨大的盾形纹章,唇角凉薄地一钩。

班早已经为他推开大门,侧身等他通过。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大厅走去。

管家指挥着仆役,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厅,看见莫傅司,他谦卑地弯下腰,“少爷,大公在楼上的书房。”视线触及紧紧跟随在莫傅司身后的黑衣男子,管家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少爷,您知道大公的规矩,他不肯闲杂人等……”

“他的这条规矩可以改改了。”莫傅司摘下手套,笑得很张狂,抬脚上了楼梯,班依旧跟在后面。

径直推开书房沉重的嵌金桃花心木门,班像影子一样站在莫傅司身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腰眼上。

有家庭医生正在给老公爵处理左臂上的伤口,一旁的托盘里放着一枚子弹。

看见儿子,他有些不悦地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在和他正对的沙发上,“有一段日子了。”

维克托顿时心里一凉,他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连他都被蒙在鼓里。

“收购鼎言的事情你处理得很不错,明天就跟我去董事会吧,我会正式将你引荐给所有董事会成员。”维克托挥挥手,示意医生出去。

“马克西姆逃掉了?”莫傅司并不接话,而是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打火石。小簇的火焰如蛇信一般时吐时缩,他的脸隐在火焰之后显得有些诡异。

“逆子无情,甚于蛇蝎。”老公爵重重地叹了口气。

莫傅司笑得意味深长,“父亲,从您嘴里说出李尔王的台词,可不是吉兆啊。”

维克托颊畔的肌肉跳了两下,空气一时有些凝固了。老公爵坐在高背椅上,身后是两个黑衣大汉,正虎视耽耽地看着沙发上脸色苍白的年轻继承人以及他身侧高瘦的杀/手。莫傅司却依旧是一脸的轻松散漫,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管家叩了两下门,得到允许后进来了,看到书房内的阵势,管家躬了躬身,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维克托。

维克托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几下,慢慢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支沾血的手机,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公爵闭了闭眼睛,马克西姆死了,他一直苦心经营的制衡彻底瘫痪。

“马克西姆死了,出车祸死了。”半晌,维克托才缓缓说道,双目一直紧锁莫傅司。

“噢。”莫傅司笑吟吟地看向父亲,“是我派人做的。”

维克托原本搁在扶手上的手慢慢收紧,中指上巨大的红宝石戒指像一颗凝固的大血珠。

“他射伤了您,叛出家族,还留着他做什么。再说,您用他制约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维克托强行抑制住心底的恼怒,低下头去看那支带血的手机。屏幕上始终有音频文件在跳,维克托狐疑地按下播放键,沙沙的杂音里很快出现一个疯狂的男音,“莫洛斯你这个狗杂种,你以为你赢了吗?还记得被你掐死的老六加夫留沙吗?你咬断了他的喉管,哈哈哈,他最喜欢吃什么你还记得吗?牛骨汤,那些牛骨都是携带盶毒体的病牛,哈哈,你却喝了他的血,我后来才知道盶毒体居然可以通过血液传播,重新找宿主。这么多年睡不着觉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哈哈……”

后面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有刺耳的狂笑声。维克托手一抖,手机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班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莫傅司。

唯独莫傅司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收起打火机,他起了身,淡淡道:“父亲何以如此惊讶,这不正是您教导我们的吗?在我们这个家庭,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来。可惜七年前我就知道了,所以他马克西姆非死不可。”

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莫傅司笑了笑,“对了,父亲,那家一直和我们争着收购鼎言的海外公司其实是我授意的。现在国内外费氏传媒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权都在我手上,所以什么引荐不引荐的,我看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就是您的传媒帝国里的最大股东。”说完,他扬长而去。

维克托第一次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无力地瘫坐在高背椅上。

他果然养了一群好儿子。

离开庄园时,素来寡言的班忍不住开了口:“莫先生,那个什么盶毒体当真不好治吗?’’

莫傅司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来,点燃叼在嘴里。

“是。”

“斯蒂文森先生吩咐我不能再让您抽烟了。”忠心耿耿的属下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您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莫傅司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病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死去,你说我还如何珍惜自己的身体?横竖都是短寿,太过看重只会愈发难以割舍这具残躯病体,徒增烦恼而已,还是得一日快活便快活过一日罢了。”

“我不相信,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您不会有事的。”年轻的属下语气很坚持。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最后的奢侈。”莫傅司笑着摇摇头,但很快,他嘴角的笑意就隐没了。这话他也对另外一个人说过。那个时候,他也是坐在车里,一本正经地教她如何钓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让对方想吞饵,又吞不掉。

真是讽刺。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便动了心了吧。爱一个人,往往才会觉得那个人又笨又弱小,进而怜惜疼爱。其实有时候他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很多女人讨他的欢心非常有技巧,虽然痕迹太重,但还是能让他觉得舒适和愉悦。她从来不用技巧对他,只凭本心,脸皮又薄,还始终有太多多余的自尊心,不够有情趣,但却只有她一个人住进了他的心里。

回到医院时,莫傅司刚迈出电梯,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便有些莽撞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天,谁的胸脯这么硬?”女孩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抬起了头,居然是亚裔。

班已经飞快地闪身站到莫傅司面前,黑眸里闪着警戒的光芒。女孩有些受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兔子。

莫傅司却从班的身后跨了出来,盯住女孩的脸,慢吞吞地用中文说道:“你撞到了我,还没有道歉。”

辜芙怔怔地看着眼前高瘦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敞开衣襟,雪白的衬衣外面罩着深灰色的修身马甲,烟灰色的围巾给他冷峻的五官添上了一丝柔和。她的脸微微一红,“对不起。”

男人微微额首,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深灰色的眸子安静而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翩然走开。

辜芙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天,简直像要跳出来一样。一向对帅哥免疫的心脏啊,今天你怎么能失控成这样?

她很快辗转打听到了这个异常英俊的男人。他住在这家莫斯科顶尖的私人医院最豪华的房间里,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然后,辜芙以一支倩碧口红外加一支雅诗兰黛眼霜的代价,从同事那里换来了一次去他的病房里做清洁的机会。

那个年轻的保镖门神一般守在病房门口,看见换了人,上前一步挡住她,用俄语冷冷地说道:“以前不是你。”

“难道不可以换人吗?”辜芙一脸无辜地仰头看着班。

莫傅司听见动静,用画布将未完成的油画遮上,拉开了房门。他显然认出了辜芙,有些意外,“是你?”

“同事有事,和我换班。”辜芙知道自己用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脸颊有些泛红。

但莫傅司并没有拆穿她,他只是沉默地转了身,“进来吧。”

辜芙朝班做了个鬼脸,快步进了病房。

刚进去,她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病房,说是总统套房都不为过。房间里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油画框,但通通都蒙着画布。

“你是画家?”辜芙问道。

靠在贵妃榻上的莫傅司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我也觉得你不像,那些搞艺术的男人都喜欢把自己折腾得像捡破烂的。”她撇撇嘴。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房间其实没有什么好打扫的,辜芙开了吸尘器,在地毯上吸来吸去,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地瞄着莫傅司。

“你是这里的护士?”莫傅司忽然问道。

“不,我是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的。”

莫傅司“嗯”了一声。

“你看过《神雕侠侣》吗?”辜芙灵动的眼珠骨碌一转。

莫傅司摇头,“?我从不。”

“是一个姓金的老头写的武侠。武侠你懂吗?就是讲chinesekong-fu的。”她还比划了一个太极的起手势,“《神雕侠侣》里面有一个讨厌的女人,又刁蛮又任性。她喜欢男主人公,可是男主人公只喜欢他的姑姑。”

莫傅司眉头皱起来,“乱伦?”

“不是不是,嘿,是我没讲清楚。女主人公是男主人公的师父,比他大,从小男主人公都是喊她姑姑的。”辜芙赶紧解释。

“后来这个刁蛮女因妒生恨,把男主人公的胳膊砍掉了。她叫郭芙,而我的名字和她很像。”

“你叫什么?”莫傅司终于顺着她的心意问了她的名字。

“辜芙,辜鸿铭的辜,芙蓉的芙。”辜芙笑得眉眼弯弯,但看到莫傅司混血的长相,她又担心他并不知道辜鸿铭是何方神圣,“辜鸿铭你知道吗?”

“喜欢闻女子小脚臭味的那位?”莫傅司挑了挑眉毛。

“你知道啊。”辜芙有些激动,“我原本挺喜欢这个精通九国语言的民国怪杰的,可是自从我知道他有这么变态的爱好,而且还说出什么“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肯定要配几个茶杯,总不能一个茶杯配几把茶壶”这种混账话之后,我就不喜欢他了。”

“你怎么进来了,谁允许你进这个病房的?”季米特里院长满面怒容地盯着这个无法无天的实习生。

辜芙缩了缩脖子,嘿嘿傻笑了两声。

“我放她进来的。”莫傅司朝老院长笑了笑。

跟在院长身后的斯蒂文森了然地看了一眼辜芙,只有他知道为什么少爷待她如此和煦,因为她长得有七分像温小/姐。

老院长瞪她一眼,走到莫傅司面前,“今天感觉怎么样?”

莫傅司随意地交叠起一双长腿,“还好。”

老院长沉默地揭起白瓷盘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根细窄的玻璃注射器,吸取了一点血清状的物体。

莫傅司挽起袖子,将左臂递到老院长面前。银亮的针尖探人他蓝色的静脉里,莫傅司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景。

辜芙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胸膛里的一颗心已经不会跳了。这个矜贵的男人,就像一个谜一样,让她目眩神迷。

第二十一章奇热35~39c

辜芙开始变着法子往莫傅司的病房里跑,每次都有不同的说辞。莫傅司倒是从不揭穿她,只是淡然一笑。

莫傅司经常大半天都在吊水,于是她带了一本《神雕侠侣》,每天他挂水的时候,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床畔给他读书。

莫傅司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听着。只有辜芙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读着读着,就开始进行星座分析,说杨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天蝎座,自私、任性、自卑、敏感、爱记仇。莫傅司只是微微钩起唇角,并不接话。

“还有出现在杨过周围的女人,孙婆婆肯定是摩揭座,所以对杨过充满母爱,甚至为了他死掉了;郭芙是白羊座,脾气火爆、一根筋、外强中干,所以一辈子都在自我欺骗;完颜萍是务实的金牛座,所以在知道得不到杨过后迅速看上了耶律齐,可是耶律齐为了少奋斗十年选择了郭大小/姐,于是她嫁给了小武;还有赤练仙子李莫愁,爱了陆展元一辈子,一定是巨蟹座……辜芙讲得非常起劲。

门外素来持重的老管家声音里却少见地带上了激动,“温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莫傅司灰色的眼眸猛地一缩,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温禧只穿了一件斗篷样式的大衣,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她真不知道莫斯科居然冷成这样。她就这样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病床上的莫傅司。

他明显地瘦了,脸颊那里都削了下去,一张脸愈发显得轮廓深邃。

“谁让你们放她进来的?”莫傅司陡然暴怒,一把扯掉了吊针,猩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他汉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冒出来。

温禧泛青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静默地站立着,素颜乌鬓,眉目如画,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从眼眶里滚滚而下。每一颗眼泪蜿蜒流淌到腮畔便跌了个粉碎,似乎都是伤心的声音。

辜芙早已经站到了一边,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无声哭泣的女子,觉得胸口有些闷。

原来他叫傅司,可怜她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这里的人,不是唤他“少爷”便是喊他“先生”。傅司,傅司,她在心底将这两个字顺摸了几遍,只觉得心脏抽痛。辜芙忍不住细细去看温禧的眉目,真是美人,连哭起来都这么美。可是越看她的心口越冷,如果说她自己是简装版,那么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就是优化升级版。难怪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原来他看的从来都不是她。

辜芙第一次觉得无比难过,但却流不出眼泪来,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不料走得太急,居然被床尾的油画架绊倒。

巨大的画架轰然倒地,一直覆盖其上的画布也随之滑落,巨幅的油画就这样暴露在人前。

画布上,美丽的女子嘟着嘴唇在吹一蓬蒲公英。浓郁的爱意几乎要从颜料里流淌出来。辜芙一眼就认出了画中人,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团团打转,一颗心像被摔碎的水晶瓶,再也无法复原,她仓皇地跑了出去。

她还真是起了一个糟糕的名字,辜芙,辜负。她不是郭芙,而是那个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郭襄。

老管家叹了口气,走出病房,顺手掩上了房门。

莫傅司沉默地下了床,也不看温禧,径直转身向内室走去。就在他转身的那刻,一双纤细的手臂忽然从背后环住了他,那么紧,几乎箍痛了他的胸膛。他浑身一僵,只觉得受压的胸口处,呼吸不畅,然而只是片刻,他还是固执地一根根去掰温禧的手指。

他什么都瞒着她!他还要赶她走!温禧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恨意袭上心头,她死死地抱着莫傅司坚决不松手,头一低又咬上了他的肩膀。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牙齿轻松地就感觉到了男子肌肉的韧性。舍不得,还是舍不得,他的痛苦、他的隐忍,她比谁都懂,唇齿间无声地唱出一口气,那一口终究没有咬得下去,只在白衬衣上留下一个濡湿的唇印。

莫傅司却如同被定住了,他喉结滚了几滚,才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温禧号陶大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男子的手掌覆上她的手,熟悉的触感袭上手背,温禧不由将莫傅司抱得更紧。

可是莫傅司只是沉默。巨大的沉默里温禧觉得胸膛里的一颗心擂鼓一般跳动着。

“回去吧,我不会留你在这边的。”莫傅司终于启唇,神色淡漠地说道。

温禧死死拽住他的衬衣,坚决不肯松手。

“放手!”莫傅司怒而转身。

“我不放,死也不放。”温禧用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和他对视。

莫傅司只觉得头痛不已,从来不知道她会倔得像头驴子,咬牙看了温禧一眼,他开始解衬衫的纽扣。

温禧显然误解了莫傅司的意思,她的手迅速从他的胸口滑到他的腰上,开始替他解皮带扣。

莫傅司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按住她的手,恶狠狠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脱衣服吗?我帮你。”温禧脸颊有些发烫,但仍然勇敢地迎着莫服司几乎是喷火的目光。

莫傅司却忽然沉默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疲倦似的唱叹道:“我要死了,你守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边有意义吗?”

温禧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比谁都活得长,你不会死的……”

莫傅司只觉得心脏一阵阵钝痛,但依然毫不留情地扯开温禧的手,冷酷地说道:“那好,我来告诉你。盶蛋白感染一旦发作起来,白天黑夜,我连一秒钟都睡不了。然后你会发现我的瞳孔开始变小,逐渐丧失性能力,血压增高,脉搏加快,不停地流汗。紧接着我会丧失平衡能力,然后是行走能力和语言能力。起初我还能说出痛苦,但随着身体机能一一停止,最后,你在我的眼睛里只会看见绝望和疯狂。而这些都只发生在几个月之间,至多一年,我就会死。你要和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在一起吗?”

“别说了,傅司,我求你别说了。”温禧眼睛肿得像烂了核的桃儿,连嗓子都哑了,“我爱你,我是绝不会再离开你的。傅司,你别这样好不好?”

莫傅司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轻声开了口:“爱情很短,生活很长,你要好好活着。”说罢他拔高了声音喊道,“班,送客。”

“莫傅司!”温禧嗓子里爆发出痛楚的嘶吼,像负伤的母兽,她指着床尾那幅跌落在地的油画,“你这是在干什么,学韩剧里的深情男主角吗?你不觉得很滑稽吗?按照你的个性,你要下地狱难道不应该还拖个垫背的吗?现在我巴巴地送上门来,你却当起圣人来!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活着,我便活着;你若是死了,我便陪你一起死,免得你一个人在地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莫傅司被她的气势震撼了,半天没有出声。

班站在门口,头一回手足无措。

但很快,莫傅司还是冷硬地别过头去,“我不想看见她,让她走。”

班只得上前,朝温禧比划了一个请她离开的动作。

温禧吸了吸鼻子,朝着莫傅司的背影惨戚地笑了笑,“你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但是,我绝不会离开。”说完,她弯腰捡起那本跌落在地上的《神雕侠侣》,昂首出了病房。

“温小/姐,”门外老管家表情有些歉然,“其实,少爷他……”

“我都明白。”温禧朝管家先生微微一笑,“我不会走的。”说完她拉着行李箱,走到走廊里的木质长椅前,安静地坐了下来。

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病房里莫傅司低沉地唤他,只得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温禧觉得脚都快要冻僵了,她只得轻声跺了跺脚,帮助血液循环。肚子也有些饿,可是她不敢随意走开,她怕她哪怕只是离开一瞬,莫傅司便消失不见了。

辜芙躲在护士站里,一直偷偷看着温禧。

她长得真美,让她自惭形秽。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只有刚才,看见这个女生的时候,才会失控。因为不爱,所以才姿态潇洒,而一旦爱上,姿态便漂亮不起来了吧。

温禧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开始翻看那本《神雕侠侣》。辜芙忽然觉得有些气恼,那是她的书,她不想给她看。鬼使神差地出了护士站,她走到了温禧面前。

有人影投射在书页上,温禧抬起头来,原来是先前那个在病房里的女孩子。

“你好。”温禧主动问好,声音又轻又软。

辜芙忽然觉得开不了口讨书,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跋肩的女孩子,于是面上便有些汕汕之色。

温禧却似了然地合上手里的书递过去,“你是想来拿书的吧?给你。”语气依旧温和。

“没事没事,你要看的话就看吧。”辜芙暗骂自己无用,不过,对着这么一个长相又好脾气又好的女孩子,她实在是没法发作。

“谢谢。”温禧笑笑,“今晚就靠这本书了。”

辜芙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靠这本《神雕侠侣》度过一晚,吃惊地开了口:“你就坐在这儿看书?不睡觉?”

“我怕他会走掉。”温禧看着那扇雪白的门。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辜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下来,坐在情敌的身畔。

他们的关系,还真是一笔烂账。温禧真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她老实地摇摇头,“他是我爱的人。”

辜芙忽然觉得心服口服,她确实不如这个女生,如果换成是她,这种时候一定会说“是”,无论真假。她却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温柔地说“他是我爱的人”,不夸饰、不炫耀、不影射、不娇怯,这份气度她自愧不如。

“他一定也很爱你。”辜芙轻声说道,“听到你来了的时候,他呼吸都乱了。”

温禧扭头深深地看了辜芙一眼,“你也喜欢他吧?”

辜芙脸上顿时一红,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拽着护士服的下摆。温禧在心底叹气,他太迷人,也许只是一个轻巧的整眉,一次不经意的钩唇,便能叫无数女孩子失了心魄,倒真和这书里的杨过一般伤尽女儿心。只是倘若他真能像杨过一般飞扬悠意地活着,即便她做不成小龙女,也是甘愿的。

老半天,辜芙才勉强一笑,“我喜欢他有什么用,他眼睛里只有你而已。我才不要做你的代替品呢,我会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的。”说完,朝温禧挥挥手,“我下班了,你要是嫌冷,可以到护士站里拿我的被子。”

温禧微笑着说了一声“好”。

莫傅司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那幅巨大的油画。

她来了,就在门外。可是他却要死了。

他能给她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给了。现在的他是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当年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俄罗斯,就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会幸福的道路。后来,他也迫着她做选择,原本只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不想却一头栽了下去。

他已经是没有明天的人了,不能让她的未来毁在他手上。命运早已容不得他说爱,纵然深情无限,也只能不动如山。

这段日子,他听完了全本的《神雕侠侣》,连杨过和小龙女这样的神仙眷侣尚且一个断臂,一个失贞,可见这天下到底难有圆满的幸福。至于他莫傅司,连好人都算不上,哪里还给得起她幸福完满。莫傅司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碰画中人的嘴唇。

他动作轻柔,眼神温软,看得刚从内室出来的老管家心酸不已。

“少爷,您这是何苦。”老管家眼睛里闪着泪光。

莫傅司只是沉默不语。

“温小/姐她还守在门外。她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就那么坐着,这夜里气温降到零下……”

莫傅司起了身,困兽一样在病房里踱步,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管她,让她吃点苦头她就不会这么辈了。明天她要是再不走,你就让班把她敲晕了给我送回去。”

“少爷—”老管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莫傅司疲惫地摆摆手,“不要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老管家只得默默退下。

走廊里的暖气稀薄得很,温禧请护士帮她买了一盒杯面,正拿着塑料叉吃面条。她从来不知道外国的速食杯面会难吃成这样,只有一包粉料,没有酱料包,也没有蔬菜包,面条软塌塌的,全无筋道。温禧只觉得舌头咸得发麻,心里却一阵阵发苦。强迫自己把一整杯泡面全吃下肚,温禧扔掉包装盒,依旧坐在长椅上翻看那本《神雕侠侣》,不时看一眼白色的门。

夜色渐深,温禧看到小龙女自知身中情花剧毒命不久矣,在投崖自尽前向黄蓉盈盈拜倒,“过儿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

只这么一句,温禧却觉得肝肠寸断。

一生孤苦,行事任性,不也是他吗?看着这近乎截语的八个字,温禧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眼眶发酸,想大哭,却又怕惊醒门后的那人,只得小声地抽泣着,单薄的肩膀跟着一抽一抽。

走廊里的灯却忽然闪烁了几下,毫无预兆地熄灭了,一切顿时都陷人黑暗之中。护士站那里有女人的尖叫传来,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德铃声。温禧只觉得害怕,她尽可能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黑暗包围了她。她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别怕,别怕,马上就会来电的。

没有等到来电,黑暗里那扇白色的门却打开了,透出一线光明。

有高瘦的人影站在明暗交界处,正看着她。他知道她怕黑,幼年遭受的性侵犯,使得她格外怕黑。

温禧不敢动,她怕她一动,眼眶里的热泪就会溢出来。

灯光很快又亮了起来,莫傅司却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

温禧再也忍耐不住,扑到那扇门上,唇角带着一抹哀助的微笑,“你警告过我,不要爱上你这种人,如果我不想下地狱的话。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爱上了你,只要我胸膛里这颗心还在跳,我就无法停止爱你。如果你一定要赶我走,就先让这颗心不要再跳动了吧。”

莫傅司关门的动作一下子止住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英俊苍白的脸上满是悲哀,“你这是在为难我。”

“其实我也很想剖开这颗心看一看,它到底为什么这么爱你。你脾气又坏,嘴巴又恶毒,还老是欺负我,嫌我没用。”温禧擦擦眼泪,微笑望着莫傅司.“尽管这样,它还是死心塌地地爱你。”

莫傅司强悍的伪装彻底被洞穿,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臂,似乎想将温禧捞进怀里。然而就在他白哲的指尖快要接触到温禧身上法兰绒大衣的肩缝时,他却猛然缩回手去。

沉默地背过身体,他快步走向巨幅的玻璃窗前,然后哗的一下将窗户打开。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朝室内涌来,像一条条粗壮的白色手臂,将室内的温暖撕扯成絮片。剧烈的呛咳里莫傅司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抓起墙角的那一幅幅油画就往窗外扔。

温禧只看见许多个自己在眼前飞快地打了个照面,就被莫傅司丢进了窗外的雪堆。她咬了咬下唇,快步走上前,也学着莫傅司;弯腰捡起油画就要朝窗外扔。

莫傅司眉头顿时臀起来,哑着嗓子吼道:“你干吗?”

“你不是要扔吗?我帮你。”温禧眼角啥泪,嘴角却兀自努力向上牵起。说完,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油画,画里的她明眸皓齿、笑庸如花,原来她也有这样毫无阴髯的笑容。

有绒绒的雪花落在油画上,温禧忍不住伸手拂去,仿佛在抚摸外一个自己,又像在抚摸蜷缩在画下的那一颗痛楚滚烫的心。

仰头朝莫傅司灿然一笑,温禧乌黑的眼睛里还闪烁着薄薄的水光,“我在这里,就不用画像了。”话音刚落,冻得发白的手指张开,油画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然后直直地跌进楼下的雪堆里。

莫傅司怔忡地看着温禧,一阵灰败从心底袭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默然地坐在了床沿,将英俊的脸孔埋进掌心里。

温禧默默地关好窗户,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个男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站一坐。因为太安静,温禧都能听见日光灯里的“咝咝”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莫傅司先开了口:“里面还有房间。”他声音又低又哑,丝毫不复原先低音提琴一般华丽的音色。

“我不会睡觉的。你离开了之后,我才知道一个人睁着眼睛由天黑到天亮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没有其它本事,但是我会陪着你,你睡不着,我便也不睡。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温禧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这句话回音一般在他耳畔嗡嗡作响,莫傅司只觉得心脏像被锤子砸到,血花四溅。他成长在崇尚铁血的家庭里,早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要目标正确,他可以不择手段。至于温禧,她从来不是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傻子,对她而言,生存大过天,因而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承诺便显得格外沉重。

心尖上像压着什么,沉甸甸的。莫傅司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里,温禧只是朝他微笑。

心头又是一阵烦恶,莫傅司霍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温禧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个安静的影子。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莫傅司太阳穴里激荡,他分不清楚是愤怒,是抑郁,是辛酸还是痛楚。猛地停下步伐,他冷着脸回头朝温禧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怕我死了没人收尸吗?”

走廊的廊顶上悬着小小的荧光灯,淡而薄的白光投射在温禧的眼睛里,像两束白色的火苗。那小小的火苗颤了颤,但很快便又稳住了,温禧眼睫微垂,面无表情:“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大概是站立的角度问题,二人的影子在雪白的墙壁上相依相偎,看上去亲密无比。

“你……”莫傅司气结,怒气冲冲地又折回了病房。他鞋也没脱,直接仰面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温禧轻轻呼了口气,她走上去蹲下,为莫傅司解开了皮鞋的鞋带,小心翼翼地脱下了皮鞋。做完这事之后,她又将蚕丝被打开,仔细地盖在他身上。

莫傅司只是闭着眼睛,但乌黑浓密的睫毛却一直在颤动着,随着他每一次轻浅的呼吸,他深邃的眼窝下小片的阴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温禧调暗了室内的光线,然后就坐在床沿,痴痴地看着床上阖目的莫傅司。

不要说是莫傅司,就是一个没有睡眠障碍的正常男人,被这样绵软深情的目光牢牢注视着,怕也别指望能睡着。莫傅司终于睁开眼睛,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扯住温禧的手腕,微微发力,将她拽进怀里,然后,狠狠吻上了两瓣樱唇。

这个吻和过去都不一样。他吻得又急又重,像沙漠里的旅人发现了一乱清泉一般,吮吸得那么大力。空气被掠夺殆尽,温禧本能地紧紧攀在他的肩膀上。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酸楚以及幸福,像洪水一般席卷而来。温禧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甚至无法喘息,因为她怕只要一呼吸,那些在眼眶里打转的热泪就会滚滚而下。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唇齿交融里温禧似乎又听见了白云庵里那位面容清丽秀雅的比丘尼低声念偈子的声音。

隔了很久,莫傅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她。

病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彼此的眼睛像黑丝绒上的钻,闪着锐光。

“对不起。”莫傅司终于开了口。

两个人分明离得那么近,可以清楚地感觉对方的呼吸拂在脸上,温禧却觉得他的声音像隔着山长海阔,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胸膛里那股气流又开始四下乱窜,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一滴泪便狠狠砸在了莫傅司的脸上。泪在她眼眶里的时候还是湿热的,但落到他脸上时,已经冷了。

被子早已经被卷到一边,动了动身体,两个人便面对面躺着。莫傅司忽然觉得无法面对那双近在咫尺的泪盈盈的眼睛,于是他翻了个身,只将脊背朝着她。

温禧从床上坐起身,脱了靴子和大衣,这才又重新躺下。

他挺直的脊背像无声的拒绝,将她阻隔在他的世界在外。温禧悄悄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将自己整个身体贴在了他的背脊上。她可以感受到被她搂住的这具身体明显一僵,然后竟然轻轻地发起抖起来。抽了抽鼻翼,温禧将他箍得更紧。

两个人都没有再动,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睁眼直到天亮。

温禧第一次知道,原来从黎明到破晓,天空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色泽变幻,从深蓝到苍蓝,从青灰到雀灰,从天青到石青。可惜再美,她也没有心情欣赏,因为莫傅司挣脱了她的手,起了身。

他面色苍白,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有些粗暴地拉开床头柜抽屉,莫傅司从最里边将烟盒和打火机掏了出来。温禧看见他白哲如玉的手指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长条身量的烟来,那烟身和她平日所见惯的香烟相比格外洁白细长,烟尾冒出的烟丝也是一种奇异的金黄色。眼眸剧烈地一收缩,温禧想都没想,就劈手将那烟夺了过来。

“你干什么?”莫傅司绷着脸,声音冷硬如铁。

“这里面有大麻对不对?”温禧梗着脖子朝莫傅司喊道,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莫傅司眉头深深一整,“是又怎么样?”一面说一面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按下了打火机的火石。橙红的火苗一闪,灰白色的烟雾立刻氤氲开来。

温禧一使劲,将夺下来的那烟紧紧摸在手心里,紧接着她又伸手想把莫傅司正叼着的大麻烟夺下来。莫傅司绷着一张俊脸,将扑过来的温禧往外推。

温禧一张雪白的芙蓉面涨得通红,“你不知道大麻是毒品吗?你不知道抽这个会伤身吗……”悲从中来,她忽然硬咽起来,“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凡事只由着自己的性子!你只顾着自己尽兴,却不知道旁人在一边替你担惊受怕,替你流泪忧心,你怎么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够了!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莫傅司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横竖都是死,我死之前还不能过几天舒坦日子吗?”说完他猛地一用力,温禧被他一推,脚下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温禧忽然抬起头,一瞬间止了泪。她清亮的视线锁牢对面狂暴的男人。昨天哭得实在不少,再加上一宿未睡,温禧双眼红肿,眼眶下面还泛着暗青色。这样的她自然没有平素艳光四射,然而看在莫傅司眼里,却如同凄风苦雨里一枝梨花,让他心惊。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烟盒,那银白色的烟盒很快被捏扁。

她缓缓地从地毯上起了身,自嘲似的一笑,“你说得对,我是没资格管你。”她张开自己的手心,将被她团皱的烟身小心翼翼地抨直,又弯腰捡起刚才莫傅司不小心落在地上的打火机。

“把打火机给我。”莫傅司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温禧往后退了一步,按下了打火石,点燃了那根有些褶皱的大麻烟。然后她徐徐仰起脸,朝莫傅司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横竖都是死,我也开开洋荤。”

“你发什么疯!”莫傅司简直怒不可遏,额角的青筋都一根根爆起。

“你又是谁?凭什么管我?”温禧平静地反问,一面还挑衅地将香烟的过滤嘴含进嘴里,吸了一口。她显然没有吸烟的经验,一下子被呛得咳嗽连连。

莫傅司脸上恼意更甚,他虎着一张脸快步上前,一手扭住温禧的胳膊,将皱巴巴的烟夺下来,大力惯在地上,又用鞋底狠狠踩灭了。金黄色的烟丝从雪白的烟身里散落,开膛破肚一般。

温禧低头看了看零碎的烟丝,像一层金屑子。她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莫傅司,“你这么有钱,还吝音我抽的这点烟?”

“你……”莫傅司被噎得哑口无言。他自然不会心疼这点钱,可是他真实的心意又说不出口,当下只得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盟洗室。

刷牙、洗脸、吃早餐、看报纸、吃午饭、喝下午茶……温禧始终如影随形,莫傅司憋了一肚子气,俊脸几乎扭曲。温禧只作看不见,反正她打定了主意,他去哪,她便跟到哪儿。

傍晚时分,莫傅司咬咬牙,转身走到床头柜前,弯腰在古董电话上拨了几个数字。他说的是俄语,温禧听不懂,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很快,病房前的走廊上有成串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然后就听见班推动枪膛的声音,以及几个女人的尖叫。莫傅司皱了皱眉,从躺椅上起了身,开了门淡淡道:“放她们进来。”

忠心耿耿的属下按捺住狐疑,侧身让三个身披狐裘的艳女进了病房。

室内温暖如春,三个女人立刻脱下了身上厚重的裘皮大衣,里面只穿着贴身的短裙,裙摆只堪堪到大腿根部,高筒皮靴则一直拉到大腿,露出小片白腻。看着病房内俨然璧人的一男一女,三人都有些莫名一其妙,从来没见过让女人在一旁看着男人嫖的。还有,这里是医院,这男人看上去苍白病弱,那玩意儿行不行啊?

莫傅司好整以暇地交叠起一双长腿,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用英语说道:“我花钱不是让你们过来扮自由女神像的,还傻站着干什么,赶紧过来伺候我。”

三个女人这才互相看了一眼,走到莫傅司跟前。两个一左一右跪下来,伏在莫傅司膝盖上,另外一个站在躺椅背后,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搭在莫傅司肩膀上,为他捏起肩膀来。温禧只看见原本半跪在地毯上的两条白花花的美女蛇开始游到莫傅司身上,涂着猩红甲油的手已经探到了他的胸口,开始解起他白衬衫的纽扣来,于是那指尖的一点红艳在她眼里就如同蛇信一般。莫傅司只是一味闭着眼睛,姿态放松而享受。

温禧面沉如水,她步履坚定地走到莫傅司面前,淡然道:“莫傅司,你就是此刻和她们三个在我面前上演活春宫,我也不会走的,所以你犯不着这么委屈自己。”

莫傅司登时睁开眼睛,死死盯住她。

温禧面无表情,她脊背挺直,下颗微收,朝三条美女蛇用英语冷冷道:“请立刻离开这里。”

莫傅司坐直了身体,眼神依旧锁在温禧身上。此时的她,带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凛然气质,仿佛希腊神殿里的女神像,神圣不可侵犯。

似乎被温禧身上的气势所慑,几条美女蛇居然缓缓从莫傅司身上游了下来,眼神怯怯地看着莫傅司。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袭上心头,莫傅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摸出钱夹,将里面的卢布一股脑儿塞到其中一个的胸衣里,挥挥手,示意三人离开。

病房内一时又变得安静无比,只有离去的女郎所留下的香水味,似有若无地在室内缭绕。

老管家送晚饭进来时,只觉得看似静谧的室内暗涌横流,想起昨夜他从雪堆里捡起的那些油画,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莫傅司吃得很少,温禧也只略略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老管家劝了几句无果,便收拾餐具退下了。

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下个不停,莫傅司坐在床沿,出神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温禧的眼光则一直追随着莫傅司。

月亮渐渐爬到夜空中央,像个滚圆的大银盘,温禧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十五。雪夜的月亮总是格外亮,最边沿还有一道泛蓝的银圈,仿佛四尺净皮上溅出一点花青。

莫傅司忽然躺了下来,又啪的一下关了灯。

幸好窗外的雪反射着天光,室内倒不是漆黑一片。温禧依旧静静地坐在床畔的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下。

夜色一寸一寸加深。从莫傅司的角度,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温禧的目光依旧粘在他身上。从未如此无力过,他已经无法不相信,温禧可以言出必行,更何况她骨子里一直都是很有韧性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莫傅司觉得浑身的骨节都因为战栗而发出喀喀的响声。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莫傅司再也躺不住,他猛地坐起来,朝温禧低吼道:“够了,你给我去睡觉!”

温禧只是朝他摇了摇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莫傅司只觉怒气憋得太阳穴一阵阵发涨。

“我说过,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温禧淡淡地开了腔。

莫傅司恶狠狠地呼出两口浊气,“你这是在找死,你当你是女超人吗?”

温禧并不答话,她只是微笑地望着莫傅司,眼神清亮。

心脏又是一阵抽搐似的疼痛,然后某个部分便一下子坍塌了。

算了,败给她了,他认了。

莫傅司缓缓抬起似有千钧重的手臂,在空中滞留了半天,才轻轻地落在温禧的发顶,细白的手指穿过她的乌发。

“你这个傻瓜。”莫傅司喉头有些硬咽。

温禧将头靠在莫傅司的胸口,胳膊则环住他清瘦的脊背。

“傅司,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狱还是天堂,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温禧轻声说道。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他们身上,宁静而缝给。

半晌,温禧才软软地开了腔:“答应我,不要再抽大麻了。”

“嗯。”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准赶我走。”

“嗯。”

温禧歪了歪脑袋,似乎没有想到莫傅司这么好说话。

莫傅司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牵起,“还有什么要求,赶紧提出来,过期不候。”

“还有,不许再让其他女人碰你。”停顿了一下,温禧又说道,“你也不许碰其他女人。”

“护士小/姐要给我打针怎么办?她们都是别的女人。”莫傅司唇畔浮起隐秘的笑意。不待温禧回答,他便垂下头,嘴唇贴上了温禧形态姣好的唇瓣,轻轻地吮,慢慢地舔,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点心,温禧也仰着头热切地回应着他。有泪水沽湿了两个人的嘴唇,咸咸的。他们交颈亲吻的样子映照在窗玻璃上,仿佛两只抵死缠绵的天鹅。

吻着吻着,两个人一起倒在了雪白的床上。莫傅司修长的脖颈里露出一段小小的黑色鹿皮绳,末端是一颗黄铜色的子弹,也许是因为和皮肤厮磨得太久,铮亮无比。

“这是?”温禧轻轻拈起那枚子弹。

“这是你替我挡枪的那一次,从你锁骨那里取出来的子弹。我钻了两个孔,把它穿了起来。”莫傅司语气异常温柔。

温禧眼睛里又有泪花闪烁,她解开高领衬衣的纽扣,将脖子上用红线穿着的那枚银色的纽扣托在掌心,轻声说道:“moлoc·Вnktopmnxanлoвnч·Фeдpoв,rлю6люte6r。”

莫傅司眼睛里有震动的神色,她念出了他的俄语全名,原来她早知道了吗?

“不管你是谁,我爱的始终只是你这个人。”温禧泪眼婆婆地望着眼前的俊脸。

“rлю6люte6r.”莫傅司终于像一只撬开的蚌,吐露了心声。

第二十二章极热40c+

莫傅司很快便出现了大麻戒断期的一系列反应。

按照季米特里院长所说的,大麻依赖其实是以心理依赖为主,躯体依赖较轻,不易产生耐受性。但是因为莫傅司抽的并非纯粹的大麻叶子或者大麻浸出物,而是烟草和大麻的混合物,吸食时间又长,所以他的戒断反应便有些严重。

温禧几乎后悔了,她从来不知道戒除大麻会让莫傅司这么痛苦。他躺在床上,又瘦了,两颊的轮廓愈发显得凌厉。莫傅司基本上吃不下任何食物,只能靠营养液静脉滴注。病房内开着暖气,但他的手却是冰凉,温禧捧着他吊水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

莫傅司额头上全是冷汗,太阳穴那里的青筋随着呼吸而牵动。

温禧抬起右手,用毛巾轻轻地为他拭去汗水。莫傅司却偏过头去,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温禧轻轻扳正他的脸,手指缓缓抚过他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和纤薄的唇。

“从来没这般近距离细细看过你。”温禧笑了笑,“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除了紧张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能有男人生得这么好看,睫毛比我还长,真是没天理了。”

莫傅司似乎笑了一下,因为眼结膜血管充血扩张,他的眼睛是红的,衬着苍白若雪的脸色,其实有些吓人。

他费力地抬起可以活动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现在,还好看?”

温禧低头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当然好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莫傅司耳朵微微一红,不甚自然地歪过头去,低声说了一句:“肤浅。”

温禧一本正经道:“你在我心里,不仅是最好看的,还是最聪明的、最能干的、最厉害的、最有本事的。”

莫傅司表情似有不屑,但是嘴角却泄漏了一丝浅浅笑意。

温禧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向来寡言的她这几天几乎成了话痨,拼命地给他讲书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笑话。其实她从来都是缺乏幽默天赋的人,讲出来连自己都不觉得好笑,干巴巴的,但她还是不停地讲,经常一连几个小时连水都不喝半口。莫傅司明白她的心意,也不戳穿,只是安静地听着。

其实他很难受,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分都碾着痛,又因为失眠症,神经仿佛绷紧的弦,怎么都松弛不下来,整个颅骨连带太阳穴简直都像要爆炸一样。还有心底的烦躁,像一头嗜血的狂狮,拼命想从笼子里跳出来,全靠他用毅力死死压制。他已经害她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不想再让她伤心难过。

因为院长叮嘱空气要流通,所以窗户并没有关严实,有“咕咕”声传来,温禧转头一看,是一只肥硕的鸽子。它神情据傲地在窗台上踱着八字步,黄豆似的眼睛咕溜溜直转。

温禧很高兴,终于找到新话题了,“傅司,你看,外面有只鸽子。”

“是斑尾林鸽。”莫傅司眯眼看了看。

那灰黑色的鸽子忽然低头在窗台边沿啄了几下,然后温禧便看见它黄色的喙里叼着几个红色的小果子。

“它……吃的……花揪树的果实。”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居然停顿了两次。温禧只觉身体左侧第二根肋骨那个位置一阵锐痛,以至于她脸上当面具一般戴着的微笑立时四分五裂,眼泪涌了出来。

“傅司,我们不戒了吧。我看着你这样,难受……”

莫傅司握了一下她的手,勉强牵了牵嘴角,“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

太阳穴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莫傅司手指痉挛似的一屈张,手背上浅蓝色的静脉清晰地一根根浮现出来。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也微微张开,开始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着。

“傅司?傅司!”温禧惊恐地德了铃。

季米特里院长立刻带着护士赶来了。

“镇静剂。”

护士立刻将吸满药液的针管递到他手里。

注射之后,老院长给莫傅司拔了营养液的吊针,跟温禧说道:“刚才那一针含氯丙嚓比较高,他已经有比较严重的安眠药依赖,按理说最好不要再使用这一类镇静安眠药剂,但是没有办法,这一针可以让莫先生好好睡一阵。如果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按铃。”

“谢谢您。”温禧抹泪朝老院长鞠了一躬。

莫傅司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半个小时后,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温禧躺在他身边,在寡淡稀薄的壁灯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怎么还不睡?”莫傅司在心底无声叹息。

温禧不吱声,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莫傅司的身上。

莫傅司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我不会跑掉的。”

温禧还是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用她从前最不屑的“形式大于内容”的姿势。她漂亮的眼睛执拗地看着莫傅司,仿佛一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

“我不会悄无声息地死掉的。”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

温禧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嗓子里发出痛楚的呜咽声,像受了伤的小兽。

莫傅司叹了口气,“女人果真是水做的。”一面伸手要为她抹眼泪。

温禧却将头扭过去,哭得愈发厉害,“莫傅司,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心里很难受,你知不知道,我难受……”

莫傅司看见深蓝色的枕头上一块水渍迅速晕染开来,他将温禧往怀里紧了紧,慢慢地哄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别哭了,好不好?”

温禧揪着他衬衫的衣襟,脑袋埋在他的胸口,整个人还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的。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实在是心痛得不行。莫傅司是她这一辈子最美的梦,她愿意为了这个梦永远都不醒来,可是这世上但凡是个梦,总有被打破的一天,而她的这个梦,更是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莫傅司一手搂着她,另外一只手却摸索着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丝绒的小盒子,递到温禧面前。

温禧脸还埋在他胸口,不肯抬头。

“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你不肯收,我就只有收起来了。”莫傅司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温禧这才抬起脸,看见眼前四四方方的丝绒盒子,脸一下子红了,半天才轻声道:“是给我的吗?”

莫傅司微笑,“嗯,给你的。”

温禧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金镶玉的戒指,乍一看毫不起眼。不是钻戒,温禧莫名地有些失落。

这枚戒指是莫傅司自己设计的图纸,然后请比利时安特卫普最有名的切割镶嵌大师文森特打造出来的。

莫傅司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钩唇一笑,“我忘记你是学英美文学的了,怨我。”

温禧疑惑地看着他,莫傅司有些狡黯地挑挑眉毛,用低沉嗓音念出一句英文来:“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未等温禧回过神来,他又换了另外一种声音,自问自答一般说道,“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温禧知道,这是《哈姆雷特》里女主角奥菲利亚临死前说的一句台词。他在调侃她!温禧连耳朵也发起烫来。

莫傅司却凑近了她的耳廓,轻声道:“钻石我可以送给任何女人,只有黄金是给老婆的。”

温禧愈发躁起来,她定定地看着那枚金光熠熠的戒指。纤细的镂空六爪柱头里嵌着莹润椭圆的羊脂白玉,两侧各有一个心形的雕饰,凹槽里还镶有璀璨的彩钻,非常精致奢华。

金镶玉,但愿这枚戒指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金玉良缘。温禧在心中暗暗祈祷,然后缓缓将左手递到莫傅司面前,双颊酩红,简直压倒桃花。

莫傅司拈起戒指,动作轻柔地替温禧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抓起温禧的左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轻笑道:“温禧,戴上了我的戒指,你这辈子也别想跑掉了。现在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温禧摇摇头,安静地看着莫傅司俊美无铸的眉目,语气异常坚定:“莫傅司,我从没有后悔遇到你,更不会后悔爱上你。至于嫁给你……”她有些羞涩地抿嘴一笑,“我从来都只敢在心底偷偷幻想一下,却没想到能有美梦成真的这一天。”

莫傅司将温禧往胸口拢了拢,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道:“傻瓜,跟着我这种没有未来的人,你这又是何苦。”

温禧伸手紧紧抱着莫傅司,仿佛不这样,他就会随时消失一般。“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其它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莫傅司。”

莫傅司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为了你,我也会尽力活下去的。”

“你若是活着,我就活着;你若是不在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就完了,我是不会独活的。”温禧语气淡淡。

莫傅司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长长地叹息一声,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历时一周的痛苦煎熬,莫傅司终于戒掉了大麻。两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处理完了俄国的事务,莫傅司执意要出院。于是在雪后初晴的一个早上,两人坐飞机回到了蔺川。

几乎被搬空的莫宅还需要收拾整齐,所以莫傅司就搬进了他送给温禧的那间小高层样板房里。

劳斯莱斯开到楼下的时候,温禧这才想起,小狼在她去俄国前被寄养在了宠物托管中心。

“请停一下车,我要去接一下小狗。”温禧朝司机说道。

“好的,夫人。”

这一句“夫人”让温禧闹了个大红脸,莫傅司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我和你一起下去。”

温禧拿起自己的羽绒服,又看一眼他身上穿的羊绒大衣,里面只有一件马甲背心和衬衫。这个男人,身体又不好,还这么爱臭美,死活都不肯穿多点,说是会破坏风度,不仅如此,还嘲笑她穿羽绒服像只企鹅,于是温禧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是坐在车里吧,外面很冷的。”

司机拉开车门,温禧脚刚落地,莫傅司也从另一侧出来了。

他黑色的大衣还敞开着,在北风里翩翩飞舞,整个人在衰败的冬景里显得格外英挺不凡。温禧心里腹诽着某人的骚包,却还是主动帮他拢了拢衣襟,将大衣的银扣子一颗一颗扣好。

莫傅司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她将扣子挨个儿扣好。

“好了。’‘温禧刚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深不可测的灰色眼眸,他的眼底有什么正在凝聚。不声不响地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又温又软,莫傅司正贪恋着这一点热度,却发现温禧已经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似乎要把所有的温暖悉数给他。他心里一动,将彼此交握的手插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朝宠物托管中心走去。

余枕霞看到温禧和那个最初寄养小狗的男人一起出现,便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终于找回了幸福,不由笑得格外温婉,“回来了?我把小狼抱出来给你。”

刚打开笼子,萨摩耶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好些时候不见,它明显长大了一些,肥白的小身子扑到温禧靴子上,快活地叫唤个不停。

温禧蹲下身,一把把它抱起来,蹭了蹭它的脸,“小狼,你有没有给枕霞姐添乱?”

“小狼很乖的,一点都不要人费心。”余枕霞轻轻拍了拍小狼的脑袋。

“它叫什么?”莫傅司忍不住蹙眉。

“小狼,你不觉得一只狗叫狼很威风吗?”温禧笑眯眯地搔了搔小狼的下巴,小狼也神情得意地扭脸,朝莫傅司吠了两声,可惜再怎么叫也是狗声,不是狼嚎。

莫傅司表情很无语。

和余枕霞告别后,温禧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提着装有饲养用品的小包,和莫傅司并肩出了托管中心。

八十坪的房子甚至只抵得上莫宅的一间书房,但蜗居于此,却让莫傅司感觉到了三十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安宁与静谧。

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对小夫妻,相依相伴。

早上吃完早餐,莫傅司会陪温禧去菜场买菜。其实他连去超市的经历都少得可怜,去菜场这种嘈杂的市井之地,更是让素来爱洁的莫傅司忍无可忍。然而,这些个人好恶如今都无法和他心底那个强烈的愿望相比—他只想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能够多一些时间和爱人厮守在一起。他孤独得太久,以至于他比普通人更加贪心,对于到手的这一点幸福喜乐,他实在不舍得放手。

年关迫近,菜市场里人声鼎沸,简直连扎脚的地方都没有。

温禧怕他不高兴,轻轻扯他的袖子,“人太多了,要不我们去超市买吧?”莫傅司扭头深深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不要紧,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唔。”温禧觉得眼眶又酸热起来,“即使走散了,我也会找到你的。”

莫傅司眼里带笑,“我会在原地等你,绝不乱跑。”

有家庭主妇和他们擦肩而过,听到这几乎打机锋一般的话语,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望了两人一眼,惊艳过后,又挤进人群买菜去了。

莫傅司口味清淡,偏爱鱼虾蟹一类的海鲜。温禧买了基围虾、石斑鱼,又去挑选时鲜蔬菜。

绿油油的莴苣、黄褐色的茨菰、雪白的萝卜、红艳的辣椒,尽管有些菜叶和块根上还沾着泥,莫傅司却头一回觉得它们也带有一种朴素的美。某种他叫不出名来的绿叶菜被放在竹蔑编的篮子里,翠叶迎风招展,让他不由联想起清晨开在篱笆上的夕颜花,而一旁金黄的面筋包则是太阳下的肥皂泡。

“凉拌莴苣,里面再放一些虾米,味道可鲜了。还有这个面筋包,把肉糜灌进去蒸熟了,浇上酱汁,怎么样?”温禧回头征询莫傅司的意见。

莫傅司微微一笑,“听你的。”

“阿婆,我要一斤莴苣,还要四两面筋包。”

卖菜的阿婆手脚利索地将莴苣和面筋包分别装袋上称,温禧付了钱。老阿婆忍不住朝两人看了又看,笑得像朵经霜的菊花,“真俊的小两口,比电视里头的人还好看。”又爽快地送了一把小葱和两块生姜给温禧。

温禧脸微微一红,“谢谢阿婆。”

莫傅司也不觉微笑。温禧从没想过莫傅司会有这么温暖的笑,她不由看呆了,最后还是莫傅司拖着她的手逛到别处去了。

离开菜场的时候竟然飘起了小雪。蔺川的雪没有莫斯科的那般壮阔,往往是些细小的冰粒子,遇到人的皮肤,就会化成水滴。

温禧挽着莫傅司的胳膊,两个人另外一只手里都提着白花花的塑料袋。他们并不像街头行人一个个弓腰缩背拼命往前走,反而更像是闲庭信步。冰粒裹挟着风打在脸上,微微有些疼,有几颗沽到了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像哀伤的泪,又酸又凉。

他们两个人,还可以有几个冬天一起度过?过去的她,最喜欢的词就是“未来”;现在的她,最怕看到的也是这两个字。他们的未来,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惧。她不敢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求像今天这般的日子,多一日好一日,拖一天是一天。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家门。小狼早已经急不可耐地抱住温禧的脚踝,呜呜乱叫。弯腰揉了揉它的脑袋,温禧从莫傅司手里接过塑料袋,强颜笑了笑,“我去洗菜。”说完便步履匆匆地进了厨房。

远远地隔着透明的玻璃拉门,莫傅司看见温禧系上碎花围裙,将长发盘起,然后将鱼虾蔬菜分别放进塑料盆里。她垂着头摘莴苣叶子的时候,不时抬起手背擦眼睛。莫傅司只觉得莫名地悲戚,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慢吞吞地走到厨房拉门前,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默默地看着温禧,暖暖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喷出淡白的花。

因为只隔着一道玻璃门,莫傅司清晰地看见一颗硕大的泪珠狠狠从她的眼角砸下来,和怪亮的刀背相撞,跌得粉碎。

不忍卒看,他终是背过身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小狼蹲在他脚畔,毛茸茸热烘烘的身子蹭着他西裤的裤管。

幸福的日子似乎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居然已经到了春节。

新年那一天,莫傅司刚睁开眼睛,就感觉一个酸甜冰凉的东西被塞进了嘴巴里。

“唔?我还没刷牙——”尾音已经连同那酸酸甜甜的玩意儿滑进肚里去。

温禧笑眯眯地看着莫傅司英俊的脸容,扬了扬手里红橙橙的橘子,“这是福橘,新年吃一口,整个一年都会有好运气的。”窗外有鞭炮声传来,莫傅司无奈地起了身。

莫宅座落于龙哀山上,远离市郊,自然不会有什么市井人声,他也并非纯粹的东方人,因此对“春节”的感觉淡薄得很。

又是一声爆竹声响。

“苏君俨这个市委书记是怎么当的,难道不该严禁燃放烟花爆竹吗?”莫傅司将起床气撒到了好友身上。

温禧抿嘴一笑,主动亲了亲莫傅司的嘴唇,“一年也不过就一次,你可不能这么霸道。”

莫傅司一把捞住她搂进怀里,故意恶狠狠地说道:“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偷袭我了,还嫌我霸道?嗯?”

温禧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细白的食指在他唇上轻轻一点,媚声道:“你不喜欢吗,傅司?”

她本来就生得极美,又刻意媚声媚气妖妖娆娆,莫傅司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一个翻滚,温禧已经被他压在身下,细碎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温禧双手攀在他的脊背上,两条长腿钩在莫傅司的腰间,热情地回应着他。

“傅司,傅司……”温禧只觉身处极乐之境。

莫傅司却含住她的耳珠,轻轻咬了一口,用诱哄的口气说道:“宝贝,换个称呼,乖。”

温禧明白他想听什么,但就是不好意思,于是她睁着一双水气氰氯的眼睛,装傻道:“喊什么?”

莫傅司惩罚似的在她肩头啃了一口:“别给我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手也移到了她的胸前。

温禧双颊滚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半天才颤声唤道:“老公。”

两个人在床上厮磨了半天才起床,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莫傅司刚洗漱完毕,温禧就从糖盒子里掰下几片云片糕送到他嘴里。莫傅司蹙眉吃了下去,她又剥开糖纸,将一颗奶糖递了过去。

“还有?”莫傅司英挺的眉毛纠在了一块儿。

温禧表情严肃,“吃糕,高高兴兴;吃糖,甜甜蜜蜜。”

原来是为了讨彩头,莫傅司只得咬牙吃下。

按照蔺川的习俗,大年初一这天早上是要吃汤圆的。温禧从冰箱里拿出速冻汤圆,倒入锅里,调好火力,盖上了锅盖。

莫傅司从背后抱着她,轻声在她耳畔说了句:“新年快乐。”

温禧回头朝他一笑,“新年快乐。”

锅里开始发出水沸腾的声音,温禧揭开锅盖,在白茫茫的水雾里探头看了看汤圆的情况,熄了火。

“你吃豆沙馅的还是芝麻馅的?”

莫傅司再次在心底叹气,他实在不喜粘食,但为了不辜负温禧的心意,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各来一个吧。”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桌上搁着一个紫砂花盆,里面种着名贵的素心腊梅,褐色的枝上还贴着着红色的福字,是莫傅司的母亲送来的。

咬破汤圆的外皮,滚烫清甜的豆沙流淌出来,味道居然比想象中的要好。莫傅司正用调羹慢条斯理地喝着甜汤,却听见温禧开了口:“傅司,待会儿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好。去哪里?”

“白云庵。”

尼姑庙?莫傅司狐疑地看她一眼,但并没有多问,这样好说话的他要是被旁人看见,大概会惊得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下了楼,恰巧遇见余枕霞带着儿子阿宝,互相道了恭喜,温禧弯腰递过去一个红包。阿宝抬头看看母亲,得到首肯后才朝二人说道:“谢谢阿姨和叔叔。”

“枕霞姐,小狼好吗?”温禧轻声问道。

“头两天有些不适应,不过这几天合群多了。”余枕霞拍拍她的手,“放心,我会照顾好它的。”

“那就拜托您了。”温禧郑重其事地朝她鞠了个躬。

坐进车里,莫傅司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亘在心头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它送走?真的只是因为怕它打搅我的休息吗?”

温禧沉默不语,许久,她才捂住脸低声道:“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生命里重要的东西离开。要么选择先放手,要么选择跟随。”

莫傅司握住方向盘的手一下子捏紧。

温禧已经抬起了头,她双目失焦,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两个真正相爱的人,若是其中一个先走了,留下的那个其实更惨。人死了,两眼一闭,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没有痛,也没有泪,而活着的那个却要长长久久地疼下去。光是想一想,我就觉得很恐怖。”

莫傅司只觉得胸膛震颤,双耳里也血潮似的嗡嗡作响,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这是红嘴白牙地咒我呢,大年初一的。”

温禧剧烈地一颤,扑进他的怀里,死死摸着他大衣的衣襟,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呸,呸,我混说的,我是瞎说的……”她又惊又怕,仿佛提了个“死”字,莫傅司便会像海上的泡沫一样消失不见,眼泪像扯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滴滴答答地四下滚落。

莫傅司觉得心脏都被这泪水打得疼起来,他捧起她的脸,定定地看着温禧红通通的眼睛,然后慢慢俯身去吻她眼角上的泪水。泪水咸而涩,比他吃的最苦的中药还要苦。

“我不会死的。不是有一句话吗,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莫傅司居然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温禧仰头看着他,她的身体还畏冷似的颤抖着,细白的手指仍旧摸着他的衣襟。

莫傅司无奈地钩起唇角,“你这样,我们怎么去尼姑庙?”

温禧的手指这才沿着大衣门襟缓缓滑下,改为揪住右侧的下摆,固执地不肯撒手。

莫傅司拍拍她的头,发动了车子。

庵里的香客并不多。有穿着细衣的比丘尼在庭院里缓缓走过,神态安详,见到二人,微笑合掌问讯。

温禧也学着合掌还礼,莫傅司不觉又整起眉头,他个性骄傲,从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观音阁大殿中央供奉着巨大的观世音金身塑像,头戴天冠,胸佩缨路,脚踏白莲,手执法器,面若秋月,收领垂目看着芸芸众生。

莫傅司只是仰头看着观音像上镶嵌的星光红宝石和海蓝宝,暗暗估量成色,温禧却已经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不知道在祈祷什么。观音像两旁杏子红的绣花帘幕下端系着铜铃,在微风的拂动下发出轻响。

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之后,温禧起身唤莫傅司:“我拜好了。”

莫傅司望她一眼,“你到这儿来,就为了磕三个头?”

“这里的菩萨很灵的。”温禧知道莫傅司不信这个,怕他说出什么更过分的话来,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出了大殿。

才出了大殿,莫傅司手机就响起来。

他接通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老七,好久不见。”

“格尔曼?”莫傅司眼神如针扎一般收缩。

格尔曼似乎苦笑了一声,“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他这个精神失常的四哥居然恢复了正常,莫傅司神经下意识地绷紧了。

“其实我一直都很正常,只是装疯而已。为了逃离那个窒息的费奥多罗夫庄园,我把自己变成了疯子。”格尔曼语速缓慢,说出来的消息却如同惊雷一般在莫傅司心头炸开。

“你找我有什么事?”莫傅司语气冷峭,“知道马克西姆死了,费奥多罗夫家族就剩下我和你两个儿子了,想来分一杯羹?我劝你还是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莫洛斯,你误会我了,我对那个肮脏的家族没有任何感情。”

莫傅司讥消地挑了挑眉,“噢,原来是这样,那你这只浑身雪白的鸟儿找我干什么?”

“你的病我知道了……”格尔曼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莫傅司从嗓子里发出的桀桀怪笑,“原来是来看我的笑话的,看来你还记得当年是我折断了你的手腕,让你不能拉大提琴的。”

格尔曼叹了口气,“莫洛斯,当年的事也算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现在已经一点恨都没有了。说起来也是因果循环,马克西姆害死老六的盶病毒体是从我导师的实验室里偷走的。你放心,那不是毒体,只是外面包裹着一层类盶蛋白而已,对神经中枢只有抑制作用,并不致命,也不会遗传。抗体血清我已经制出来了,交给了你的手下班,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病毒学专家检验。”

莫傅司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身躯居然微微发抖。不远处一个小孩子手里举着一个七彩的纸风车,正迎风跑着,风车便团团转了起来。檀香味顺着风飘进他的鼻子里,似乎还能听见隐隐的木鱼声。也许是消息太过震惊,又或者是太意外,他反而有种惘然的感觉,仿佛身在梦里。

格尔曼已经挂了电话,莫傅司依然怔怔地举着手机。

温禧被吓坏了,他们说的是俄语,她一句都没听懂。“傅司,傅司。”温禧小声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回过神来的莫傅司将手机往口袋里一丢,一把抱起温禧,灰色的眼眸里竟然有了水光。“我可以陪你过到八十岁了。”他的声音微带哽咽,显然是情难自禁。

有冰冷的水滴从他的腮边滴落在她的脸上,温禧眼眶轰的一热,热泪流了一脸。她伸出手紧紧搂着莫傅司的脖子,喻着满眼的泪笑着说:“我就说白云庵的菩萨最灵了。”

窗外雪花轻盈地落下,很快和地上的积雪混在一起,再分不出彼此。这一刻的雪,疏松而洁白,是它最初的模样。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也许,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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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记[vip]爱是世间最美的相逢。46932012-07-1812:24:07*最新更新

上学记

莫傅司和温禧在送儿子去幼儿园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莫傅司的意思是把儿子送到私立幼儿园,而温禧认为普通幼儿园更加安全一些。

两个人各执己见,莫向熹小朋友站在父母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体贴地帮他们拿主意,“要不阿熹不去上学吧?”

“不行。”父母大人终于意见一致。

莫向熹小朋友垂下乌黑的长睫毛,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都没上过幼儿园,你的意见不具有参考价值。”温禧终于找到一个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理由。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我们赌一赌,阿熹在普通幼儿园待不到三天就会嚷着不肯去了。”

“你凭什么这么讲?”温禧不信。

“我的儿子,我会不清楚?”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温禧只觉得某人脸上的笑容分外可恶,头脑一热,扬声道,“赌什么?

“赌什么?你说呢?”莫傅司忽然欺近了妻子粉白的脖颈,胳膊也缠绕上了盈盈一握的腰肢,暖湿的气息喷薄在耳畔,温禧觉得浑身酥软,莫傅司还恶劣地朝她的耳孔里吹气,“你输了的话,连续一个星期晚上都要听我的。我输了的话,连续一个星期晚上都听你的。”

“好。一言为定。但是你不能在背后使诈怂恿阿熹换幼儿园。”

“使诈?”莫傅司凉凉地接口,眼中却带笑,“我还需要干这种事吗?”

开学那天早上,莫傅司叹息着坐进温禧那辆minicooper的驾驶座位,没办法,既然选择去普通公立幼儿园,总不能开辆劳斯莱斯送孩子上学吧。温禧的这辆车算是家里档次最低的一辆了。莫傅司开惯了豪车,第一次置身狭小空间还真是舒展不开手脚。

温禧抱着儿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她有些不放心地帮儿子理好衬衫褶皱,叮嘱道,“要和别的小朋友好好相处,要听老师的话,要谦虚,记住了吗”

“知道了,妈妈。”莫向熹小朋友沉稳地点点头。

到了幼儿园门口,刚下车的温禧有些目瞪口呆,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年幼的孩子扯着嗓子哭喊“妈妈”唤“奶奶”,简直像生离死别的人间惨剧。怀里的莫向熹小朋友蹙了蹙眉,眉间略带倨色,简直和莫傅司一模一样,“真幼稚”,语气还很是不屑。

莫傅司不觉失笑,伸手抱过儿子,又牵起老婆的手,朝幼儿园正门走去。

年轻的幼儿园老师手忙脚乱地招架着哭闹的孩子,还要分神应付爱孙心切的爷爷奶奶,急得满头的汗。

“请问您是小一班的徐老师吗?”温禧礼貌地开了口。

徐老师一抬头,愣住了,好美的女人,又看到女人身侧的高大英俊的混血男人,还有怀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系着黑色领结的小男孩,一家三口,简直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您好,我就是徐玉叶,小一班的班主任,这位小帅哥是来报到的吗?”

“我儿子,莫向熹,以后还请徐老师多多关照。”莫傅司将儿子放到地上。

“好说好说。”徐玉叶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没想到她今年刚工作就能碰到这样长相出众的家长,只可惜这男人虽然皮相极佳,但估计经济水平也就小康,否则也不会将孩子送到普通幼儿园来。但不可否认,小男孩长得实在太漂亮了,深灰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上吊,乌黑卷翘的长睫毛,高挺的鼻子和殷红的嘴唇,更兼雪一般的皮肤,虽然年纪尚幼,但已经看出日后颠倒众生的“祸水”气质。于是她笑眯眯地弯腰,“莫向熹对吧,老师抱你去教室吧。”

莫向熹小朋友又是微微蹙眉,“谢谢,我自己可以的。”扭头朝父母挥挥手,“妈妈,爸爸,再见。”穿着小皮鞋噔噔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回头朝温禧又交待了一句,“妈妈记得下班早点来接我。”

莫傅司再次失笑,再怎么装深沉,还是小屁孩一个。

温禧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只觉得心中不舍,孩子虽然被莫傅司训练得个性独立,很小就和他们分房睡,但这样长时间的离开她,还是第一次。

莫傅司敏锐地发现妻子眼眶红了,他挑了挑眉头,建议道,“舍不得的话我们就不让阿熹上学好了,在家里教也是一样的,我小的时候也没上过几天学,不一样考进哥伦比亚吗?”

“我只想阿熹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不要像我们两个,回忆起来,完全都是灰暗。”温禧轻声说道。

莫傅司心里一动,不顾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将温禧紧紧拥进怀里,“放心吧,阿熹有我们,会快乐和幸福的。”

因为幼儿园要求孩子全托,所以傍晚莫向熹小朋友看到爸爸妈妈的时候,非常激动。

“妈妈,阿熹想你了。”将脸埋在母亲怀里,不顾父亲威胁的眼光,莫向熹小朋友撒娇撒得过瘾极了。

“莫向熹,明天你和我坐吧?”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期盼地抬头望着温禧怀里的莫向熹。

“你走开,我才会是莫向熹的同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凶巴巴地说道。

徐玉叶忍俊不禁,向莫傅司说道,“莫先生,您儿子实在是太有魅力了,今天早上就为了安排座位,几乎所有的小姑娘都抢着要和小向熹做同桌,还有好几个甚至哭了起来。”

莫傅司心下得意,废话,也不看看是谁生的。但面上却是一片泰然,“给徐老师您添麻烦了吧?”

“不麻烦,不麻烦。这孩子又聪明又沉稳,真是难得。”

温禧却哭笑不得地看着怀里无事人一样的儿子,真是的,这才多大年纪,就已经惹了一树桃花,再长大一些,可如何是好。

突然,温禧感觉自己连衣裙的下摆被一双小手攥住了,她低头一看,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她。

“小朋友,你?”

“莫向熹的妈妈,你让莫向熹和我做同桌好不好?”

小男孩一张口,温禧立时觉得额头一滴冷汗,她的儿子是不是受欢迎的有点过分了,不仅男女通吃,还有人疏通关节到她这里来?

莫向熹小朋友皱起眉头,不悦地搂住温禧的脖子,“妈妈,我饿了,学校的饭好难吃。”

童声清脆,温禧怕老师脸上挂不住,赶紧打招呼说“童言无忌”,然后和莫傅司并肩离开。

按照莫傅司的吩咐,劳斯莱斯停在离幼儿园有段距离的停车场内。司机早已拉开车门,等一家三口落座。

宽敞的车厢内,莫向熹小朋友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口金口,“还是这辆车舒服。”

莫傅司轻笑一声,温禧不悦地瞪他一眼,“看你儿子,才多大就知道骄奢淫逸。”

“骄奢我勉强接受,但阿熹才这么点大,怎么和淫逸扯上关系了?”莫傅司勾唇问道。

“阿熹,今天早上排座位,最后是怎么办的?”

莫向熹小朋友骄傲地扬了扬下巴,“老师让我自己选同桌,我说我和大家都不熟,选谁都不好,还是先单独坐两天,观察观察。”

温禧正在为儿子圆融得体的性格高兴,不想却听见儿子嘿嘿笑了两声,“我早想好了,如果谁得罪了我,我就点名让他和我做同桌,保证让他成为众的之矢。”

温禧赶紧纠正,“是众矢之的,矢是箭的意思,的是箭靶的意思,众矢之的就是指成为箭靶子,所有人都攻击他一个。”

“哦。”小脸垮了几分。

莫傅司却笑吟吟地伸手将儿子抱进怀里,赞许道,“真不愧是我莫傅司的儿子。”

温禧无力地扶了扶额头,来自父系的强大基因再加上这样的家庭教育,阿熹的未来,真是一片“黑暗”啊。

还未等温禧伤感完,就听见阿熹趁机向他爸爸提要求,“爸爸,明天可不可以不去幼儿园啊?”

“噢?”莫傅司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老婆,又看向儿子,“理由?”

“第一,班里的小朋友太笨了,连数字都不会数,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第二,班里的女生都好丑,还不讲卫生;第三,那个徐老师老是问我你的情况,我不喜欢她;第四,午饭好难吃;第五;幼儿园的被子有股味道;第六。老师总是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儿子每数落一条,温禧都能感觉到莫傅司眼里的自得多上一分。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下面的一个星期会被折腾得每天上班迟到的悲惨景象。

凭什么资本家上班不用打卡?!

莫傅司虽然疼儿子,却绝非溺爱,他将脸一沉,“莫向熹,男孩子不可以这么娇气。”

爸爸在莫向熹小朋友的眼里一直都是神一样的存在,所以小向熹只是扁扁嘴,委屈地说了一声,“知道了,爸爸,我会听话的。”

反倒是温禧心疼起儿子来,不由后悔主张让儿子去普通幼儿园,但面子上又拉不下,一脸的郁闷。看得莫傅司心中暗爽。

因为温禧临时有翻译任务,一早就坐飞机走了。第二天是莫傅司单独送的儿子,他本就无意让儿子在这个幼儿园多待,当时妥协只是照顾妻子的情绪,是以自然开的那辆拉风的敞篷欧陆。

徐玉叶锁电动车锁的时候,无意之中看见莫傅司抱着莫向熹从一辆白色宾利欧陆里下来,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早上上课的时候,她就旁敲侧击地和莫向熹小朋友聊天,“小向熹啊,今天早上是谁送你过来的?”

“爸爸。”

“你爸爸开车送你来的吗?”

“嗯。”

“是你爸爸的车吗?老师看你的家庭情况登记表上写的是你爸爸是自由职业,你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莫向熹小朋友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徐玉叶,“徐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爸爸是——”

徐玉叶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他就是帮人家开车的,他最爱面子,所以不肯我告诉别人。”莫向熹小朋友还配合地挂上了苦恼的神情。

徐玉叶的嘴角耷拉了下来,干笑道,“噢,原来是这样啊。爱慕虚荣确实不是什么好的品质。”

莫向熹小朋友一脸纯真地附和道,“嗯嗯。”

晚上来接儿子的莫傅司发现那个殷勤的徐老师态度开始不冷不热起来,他心知大半是因为儿子在其中捣鬼。当然他绝对不会在意除了温禧之外的别人对他的态度。

上了车,给儿子系好安全带,他正要发动汽车。却听见儿子卖弄的声音,“爸爸,我又帮你赶跑了一只狂蜂蝴蝶。”

莫傅司抚了抚额,“是狂蜂浪蝶,不是狂蜂蝴蝶。阿熹你的成语真是学的够差的。”

莫向熹小朋友受到打击,垂下了眼帘。

莫傅司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说说看,你怎么帮我赶跑狂蜂浪蝶的?”

“是那个徐老师,她看见你早上开车送我上学,问我你是干什么的。”莫向熹小朋友又来了劲。

莫傅司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是帮人家开车的。”

眼角抽搐了两下,莫傅司无语地踩下油门。

回到家的时候,温禧已经回来了。莫向熹小朋友扑进妈妈怀里,邀功似地又讲了一遍他是怎么赶走妄图染指他爸爸的狂蜂浪蝶的英勇事迹。

温禧笑得肠子都疼了,亲了儿子好几口,“我家阿熹真聪明,能帮妈妈赶跑情敌了。”

莫傅司苦笑不已。

晚上儿子睡了,照例是夫妻夜话时间。

莫傅司白皙的手指正把玩着妻子乌黑润泽的发丝,“怎么样,现在应该觉得我主张把儿子送到私立幼儿园是多么英明神武的决定了吧?”

“幼儿教师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轻女人,难道私立幼儿园的老师都是男人吗?”温禧不服气。

“死鸭子嘴硬。”莫傅司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迷醉地在雪白的肩颈处流连,“咱们的打赌其实昨天你就输了。”

温禧不吭声了。

莫傅司温柔地叹了口气,“我懂你的心思,你生怕阿熹从小接触的都是富贵家庭出生的孩子,养成飞扬跋扈的个性,日后成为纨绔子弟。但是他既然是我莫傅司的儿子,自然从小就站在更高的起点上,享受更多的资源和财富的同时不是也比其他孩子辛苦的多吗?其他孩子这么点大的时候谁不是拖着鼻涕在母亲怀里撒娇,阿熹却已经系统地进入启蒙学习阶段。等他再大一点,别的孩子放学看电视打游戏,他却还是要看书学习;别的孩子早恋手拉手压马路,他却必须到我的公司里旁观开会。你觉得我们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吗?”

“那阿熹会不会太辛苦了?”

莫傅司按住妻子的双肩,正色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就是到底什么才是别人无法夺走的那句。”

温禧点头,“我记得。一个人的健康可能因为意外而被夺去,财富可能因为变故而失去,地位可能一朝倾覆,声名可能瞬间抹黑,只有知识和才干是抢不走夺不掉的,只要你学到了,成为一个明智聪慧的人,没有什么能逼你变回粗蠢愚鲁。”

莫傅司语气郑重,“我不是维克托,阿熹是我的儿子,我会爱他,教他,把我所有的经验教训通通教授给他。当然,他的兴趣爱好我也会尊重。但是他既然享受了我们提供给他的优渥生活,他就必须负担起相应的责任。”

爱之深,责之切。温禧将头靠在丈夫怀里,软软道,“阿熹能做你的儿子,真是幸运。”

“不,他能做我们的儿子,才真是幸运。”莫傅司眼里含笑。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等了这么久,《温度》纸书已经于六月底上市,目前淘宝商城,晋江囧囧商城和部分城市实体书店有售,待到当当卓越上架后我会在围脖第一时间放出链接。感谢大家的支持。因为出版商的要求,网络连载要在上市后三个月才可以更新,对此我也很无奈很无语,除了对等待n久的读者说声抱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们。

----------------全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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