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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1 / 2)

邮政公司的车在又窄又破的公路上不要命地颠簸了一天,叹了最后一口气后,在距卡塔赫纳半西班牙里的滩涂停下。一辆破车停在了死鱼遍地、臭气熏天的地方,还真是相配。记得外公说过:“坐汽车出门,死都不知道在哪儿死的。”暴晒六小时,再被鱼腥熏,我们仨没等放下扶梯,就拉着装母鸡的草筐、绑香蕉的绳和“座位”边各式各样待出售或待屠宰的货物跳下了车。司机跳出驾驶室,带着讥讽的语气广而告之:

“英雄之地到了!”

这是纪念这座城市辉煌历史的别称,卡塔赫纳到了。可从四月九日起就一直穿着那件黑呢外套的我透不过气来,两眼一抹黑。其他两件外套当掉了,和打字机一个下场。跟爸妈说的是一个体面的版本:打字机和其他身外之物,连同衣服,全部葬身火海。傲慢的司机路上就笑话我,说我打扮得像强盗。这会儿,他见我原地打转,找不着北,乐坏了:

“卡塔赫纳就在你屁股后头!”他冲我嚷嚷,所有人都听得见,“小心,那儿的傻瓜可多了!”

其实,四百年来,卡塔赫纳一直矗立在我身后,但是,隔着半西班牙里滩涂,围着传奇般的城墙,我很难想象出它的面貌。城墙建于辉煌年代,将异教徒和海盗拒之门外,如今早已淹没在疯长的树枝和长串的黄色风铃草之下。我和乱哄哄的乘客一起拖着箱子,穿行在灌木丛中。地上到处都是活蟹,踩上去噼里啪啦响,像是在放鞭炮。这时,我很可能会想起第一回出行途中被同学扔进马格莱纳河的铺盖卷,或是在国立男子中学念书头几年被我气急败坏地哭着拖过半个国家的那口棺材大小的箱子,中学毕业后我把它踹下了安第斯山悬崖。我总觉得,在那么沉的行李中——真不该那么沉——装着另一个人命运的什么东西。过了这么多年,我的想法依然没变。

暮霭中,教堂和修道院的穹顶依稀可见。一大群蝙蝠呼啸而来,贴着头顶飞过,亏得它们闪躲及时,才没有把我们撞倒。它们的翅膀呼呼作响,似滚滚惊雷,给所到之处蒙上一片死亡的阴影。我吓傻了,扔了箱子,抱头蹲下。一位老奶奶从我身边走过,冲我叫道:

“念《圣母马利亚颂》!”

就是那段神秘的驱魔祷文,教会并不认同,大牌无神论者却很推崇,特别是诅咒不管用时。老太太发现我不会念,拉起另一根皮带,帮我拖着箱子往前走。

“跟我念!”她对我说,“要虔诚!”

于是,她开始念《圣母马利亚颂》,一句一句念;我从来没这么虔诚过,一句一句大声跟着念。还没念完,那群蝙蝠就飞走了,耳边只剩惊涛拍岸的巨大声响,尽管时至今日,我依然难以相信。

我们来到宏伟的钟楼门前。一百年来,这里有座吊桥,连接老城和客西马尼的边远地区以及滩涂地区人口密集的贫民窟。但是,晚上九点到次日清晨,吊桥拉起,城里人不仅与世隔绝,还与史隔绝。据说西班牙殖民者建这座桥,是怕郊区贫民半夜进城,趁他们睡着,砍下他们的头。然而,卡塔赫纳依然是神赐之地。我在城里兜了一圈,在傍晚六点的紫霞中领略到它的壮丽,心中不禁升腾起重获新生之感。

情理之中。在那个礼拜的开端,我离开了血光泥沼中的波哥大——瓦砾堆中余烬未消,无名尸骨堆积如山。接着,我到了景象截然不同的卡塔赫纳,这里没有一丝生灵涂炭的战争痕迹。我很难相信,仅仅时隔一周,我会孤身一人、毫无痛苦地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萌生强烈的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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