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绝的山脉隔断了远眺望的视线,郁郁葱葱的墨绿色取代了曾经的朱墙黑瓦,不知不觉中,他已然离开京城很远很远。
日后或许再无机会重返京畿。
若是再回到十天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为了活命辞官归故里。
十日前,从来安分守己的他在朝中严厉痛斥了一个护送送嫁队伍不力的将军。
对方家族势大,又在朝中拉帮结派,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冠于自己头顶,也让他遭受贬谪。
早些年父亲在离开京畿前便已说过,以他的能力很难在京立足。
那时父亲经历过一次挫败对朝廷大失所望,决心辞官归故里。
临行前对自己的一番尊尊教诲,却被认定为是对自己能力的不认同。
那时的他贪婪于手中握有的权利和荣华,不舍得放开,更不愿意像父亲一般就此认命,势必要向别人证明什么一样,顽固不化地留着京中。
可如今的局面无不是在证明父亲当初的话是多么正确。
“老爷,我们还要走多久?”
桑齐不愿开口。
桑夫人实在受不住路途的颠簸,掀开车帘往外探去。
“老爷,到底什么时候能到驿站?”
桑齐总算抬眼看了看不远的方向,保守地预估。
“估计要到入夜,便能有驿站了。”
桑夫人锦衣玉食多年,哪里遭受过这种颠簸。
“我受不住了,现在就停车,我得休息。”
桑齐知道她抱怨积蓄了一路,如今总得找个发泄口,便温和地同她解释。
“夫人,这里荒郊野岭的,哪里有地方供你休息,若是碰上山匪……”
这刚一说到土匪而已桑夫人便开始干噎着抽泣。
“我怎么这么惨,跟着你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你说说你,做官做官不行,这么多年来一直就在那个位置稳步不前。”
“我听母亲的话,不对你报以太高的期待,不希望你太多压力,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妻子为你守好内宅,任凭别的姐妹怎么笑话我都不以为然。”
“可你倒好,非要逞能,非要在朝廷上对比你高一职的官吏指手画脚,这是你能够管的事吗?”
当时同在马车上的还有桑家的小姐少爷,五六个人挤在一辆并不算太大的马车上。
桑家的丫鬟小厮早已经遣散了,沿途护送的只有一马车夫,会点拳脚功夫。
其余的,便只有马车后跟着一驴车上拴着的家当。
都是些衣裳食物外,就没什么值钱的了。
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已经被桑夫人给换成首饰头簪,插在发顶。
此时随着她的抽噎哭泣,发簪摇摇欲坠。
几个女儿到底出声劝慰,企图息事宁人。
毕竟母亲说的话到底太难听,且伤人。
“母亲,别说了。”
桑夫人执拗地甩开女儿递过来拭泪的绢帕,骂人的话始终不肯罢休。
“我偏要说,璋宪那个死丫头就算死在外头了又关你什么事,你非要上去插这么一嘴。你看现在好了,官也没得做,以后要靠什么生活?难不成指望你一个文弱书生到了老宅后去下地吗?那我们几个女儿怎么办?真就成了村姑了?我可怜的儿子啊,你今年本是最有希望科举入第的,可是都怪你爹。”
儿子黑了脸。
女儿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话糙理不糙,一句一句直戳人心坎里。
更别提这一切罪魁祸首桑齐。
当初他父亲因言获罪,如今自己竟也走上这么条路来。
不得不说可笑。
面对着妻子无止境的哭闹,桑齐就是再好的脾气也怕是有限度,道:“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回故里,那我这便给你一封和离书,再让车马送你回娘家。”
桑夫人骤然一愣,便是连嚎啕不休的哭啼也因为过分震惊而停下。
好半晌她才在丈夫冷静淡漠的眼神中看到了绝情,几欲要扑出马车,扑到那狠心的人身上撕扯扭打。
只不过很快地便被几个儿女给拦着。
“你,你竟要跟我和离!”
“桑齐,你好狠的心肠。”
“你竟然枉顾我们夫妻多年的情分,你竟然不看在我这么多年为你养育几个儿女的份上,你是不是看我人老花黄就要跟我提和离你是不是早就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巴不得赶紧找个机会将我取代……”
类似的怒骂争吵喋喋不休,桑齐却无半点回应。
似是早已经对这个妻子不耐烦,又或者更早之前,在教育儿女的事情上和她有过分歧这个想法便已经在心底根种。
如今只不过是借着机会说出来,而他竟觉得或许分开也不错。
若不是因为一人突然出现,他也不会觉得难堪。
“世子。”桑齐扯动缰绳,马儿带着他到那颀长的身影之下。
而马车内的桑夫人并不知道桑齐动身缘故,只当他是因为不耐烦继续跟她争执,决议抛妻弃子,独自离开,慌忙之下的她匆匆掀开车帘,扯着嗓子往外大哭大闹地喊他停下。
“尊夫人……”他薄唇轻扯,向来冷漠的脸上挂着一抹难得的讥讽。
桑齐垂了下眼帘,面露讪讪:“内子无状,让你见笑了。”
谢玄道回头看他:“此去路途遥远,再无回京可能,尊夫人接受不得这个现实也是人之常情。”
桑齐抿唇不语。
“我知道你恨我让连京城都待不住,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恭谨的样子。”
虽站在马背下看人,与之谈话,他依然背脊高挺,目光深远,不卑不亢,气场的强大反而令得桑齐垂下眼帘。
桑齐眸色黯了几分。
他会罢官离京,背后还少不得这人的推手。
这还是在被罢官后那个武将耀武扬威地到自己耳边提了一句。
可这件事桑齐不解:“世子为何忽然对付我?”
看着他眼底的讥诮,桑齐倍觉屈辱不堪,指尖紧紧地攥着身下的缰绳:“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
谢玄道轻轻地嗬了一声:“你做了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情?那当初又是谁信誓旦旦地承诺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泄露那个秘密,可你食言了。”
违背诺言,就该付出应得代价,才不算枉费这些年苦受秘密却为此丧命的亡魂。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绵亘的山脉后,桑齐后知后觉地抬头,眼底浸满了晦涩和沉重,哀哀戚戚地扯出一个凉薄的可悲的笑。
他到底是,不该贪生怕死,不该沉醉于京中的安逸享乐,就逼着璋宪,以为家族荣华和族人性命为由,逼着她离开。
孝贤皇后便是死了,都晓得桑家靠不住,早早便给那父不详的找靠山。
如今自己会在那年轻人面前栽跟头,他也算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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