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进办公室，兔子就看见一片蓝白色混杂的背影，如雕像一般站立着。所有人低着头，默默站立着，像是在举行追悼会。主任李希站在写字台后，手里挥着一只签字笔，正暴跳如雷。
“简直不像话，你们基本的礼貌去哪了？谁带的头？嗯，怎么没有人说话？今天，我非查出是谁带头。”
刘绵强像一个保镖一样背着手，站在主任一边。他抬眼朝刚进门的兔子撇了一眼，嘴角闪过一丝坏笑。
“嗯，怎么都不说话了？本事都哪去了？不是都很有本事的吗？”主任继续咆哮。
兔子心想坏了，真的是祸不单行。他犹豫了一下，但是扫了一眼周围，人挨着人，没有办法躲藏。便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只能见机行事。
他站在了最后，靠近门口的地方，脸正对着主任头上方的摄像头。主任继续愤怒地比划着，“真是不像话!我那天没有去开会，没有想到发生这么严重的事。说，是谁带的头？”
办公室里还是一片寂静，大家似乎都屏住呼吸，目光盯着地面。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就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咱们都是有素质的老职工，做出这样的事来，我都脸红。”主任用手拍着自己的脸，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烁着。
看没有人说话，主任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囔着，“这不，厂里要求追查源头，都说是从咱车间开始的。你们都回忆一下，开会的时候，谁挨着谁，都想清楚了。是从谁先开始跺脚的，我不信就查不出来。”
办公室里仍旧沉默，没有一个人先开口，兔子心里轻蔑地笑了，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就像小时候抗日电影里，日本指挥官拄着指挥刀，对着一群被抓来的老百姓说，谁是八路军，站出来。
谁挨着谁？兔子记得清清楚楚，整个车间被安排在右侧，自己是挨着老狗，老狗挨着木窗，油漆斑驳木窗上缺了一块脏玻璃。那一天真冷，冷风一个劲的灌进来，不一就冻透了。
老狗摸了摸木窗下的暖气片直骂，“奶奶个熊的，真会过日子，暖气都不舍的开。”
兔子安慰老狗，“现在不一样了，不是过去大锅饭了，当然能省就省了。过去省了是大家的，现在省了是自己的。”
“唉，过去觉得是主人，现在出门腰杆都直不起来了，总觉得心里憋屈。”老狗裹了裹羽绒服。
“就你这样呀！”兔子拍了拍胸口说，“都一样，这里都不舒服，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就像忽然成了没有娘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
台上，董事长念着枯燥的数字，向大家总结一年来的工作成绩，方头大耳的脸上满面红光。
台下，有人昏昏欲睡，有人窃窃私语，仿佛整个会和他们没有关心一样。一年的收获是老板的，他们不过是一群雇工。
时间过的很慢，窗上的风越来越凉。没过多久，兔子就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他把手笼到袖子里，盯着主席台，盼着早点能结束。
老狗被冻得直嘟囔，“这些熊人，真是冬练三九啊！”
左边，耗子耸了耸肩，“我把最厚的衣服穿来了，还是冷。”他开始用脚尖点着地面，防止腿脚被冻僵，“妈的，脚趾头像猫咬了一样疼。”
兔子呵呵地笑着，小声说，“才尝到冻脚的滋味。”
兔子的脚也疼过，那是上初中的时候。冬天，初中的教室里透风撒气，木材烧过一阵就灭了，空气像结了冰一样。女老师在黑板上吱呦吱呦写着字，粉笔都断了。有人喊，“老师脚让猫咬了。”
老师头也不回地说，“咬就咬了呗，上学没让猫咬过，要不说十年寒窗呢。”
老师的话音未落，教室里如响了闷雷一般，从后排滚向讲台，一时间尘土飞扬，如果千军万马。等老师写完字转了身，跺脚声才停止，一阵笑声过后，老师开始讲课。
后来，冬天，每当天气特别冷的时候，老师在课中会留出五分钟跺脚时间。
“活动一下脚，就不冷了。”兔子用脚尖轻轻点着地。
“呵呵。”老狗脸上浮现调皮的神色，“到了关键还指望老办法。”他眼睛看着主席台，一双穿着黑布棉鞋的脚上，在地上来回地移动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兔子觉得不妥，但是右前方扩音器里传来高昂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声音，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每一个的心上。
“……有人提意见，说是加班多了，还和我讲劳动法。什么劳动法？你怎么不让劳动法给你发工资去？家有家法，王有王法。什么是王法，王说的话就是法。”
整个会场一片愕然，一种声音打破了安静。起初声音很轻，小心翼翼，从会场边缘向里蔓延，就像秋天风吹翻了一片树叶，又像一个人的叹息。很快就被扩音器里的声音盖过。声音大了，如一群浪花拍打着海岸，一浪高过一浪，执拗地冲唰着坚硬的岩石。扩音器里也变了声，一种刀子割破玻璃的声音，尖利地划着躁动的空气。一匹马腾空而起，绝尘而去，身后无数的马紧随其后，瞬间万马奔腾在辽阔的草原上。很快，天空布满乌云，马蹄声化作雷声压了过来。人们紧闭着嘴，眼睛盯着主席台，双脚狠狠在地上跺着。跺脚的人越来越多，跺脚声越来越大，像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在整个会场上滚动。主席台上的人，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没有人记得自己的位置吗？你们是一群猪吗？光知道吃饭？”主任的火气更大了，桌子拍的啪啪响，手掌一会就红了，但还是没有人吭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监控屏幕，声音又提高了一度，“你们以为没有人说，就没有办法了？咱车间分了三排座，二十三至二十五排，声音就是从咱们这传出去的。”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大家伙头更低了，大气不敢出，生怕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若有老鼠窟窿，大伙都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可惜，没有能躲避的地方，大伙只能挺着，等他咆哮累了，才能得解放。一屋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你骂的口干舌燥，楞是没有人开口。估计，此时就是抬来老虎凳，也没有人轻易叛变，因为叛徒遗臭万年遭人唾骂。
主任训了半天，见没有人吭声，缓和了口气，“其实，开始我也没有认识到严重性。天冷了，取取暖，也是在情理之中。今天大家认识错误了，以后改正了就行了。”
兔子心里冷笑，硬的不行，来软的了，我软硬不吃。但是，他看见右前方的胖背影小腿开始抖了，背上湿了一片。他心里估摸着再站下去，就有人倒下了，到时候就热闹了。
“你来说。”主任用手指着刘绵强，把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
屋里的空气陡然紧张，大家都盯着刘绵强的脸，仿佛要把他活吞了似的。
看见大家的眼神，刘绵强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迎着大家的目光。
“你大胆说，我给你撑腰。”
“我保证不是，我那一排。”刘强肯定地说。
“别顾虑太多，是为了大家好，没有看见，还没有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