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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四十一 苦雨凄风摧红豆(1 / 2)

三月中,洛阳地。

洛阳古城,素来便是通衢重镇,值此暖春时,五湖四海商贾旅客往来,摩肩接踵。街道上车辚马嘶,喧哗鼎沸,一派繁华兴盛景象。入暮时,有一男一女入城,引无数行人驻足观看,嚣闹的大街顿时安静下去。在前行走的那女子一身翠衫青裙,头顶髽鬏各有一碧绿玉簪穿过,眉似月悬,眸若日坠,美貌无匹,只是双目中透射的迫人寒光让人不敢直视,似罹足疾,行走间颇有异样。她身后十余尺外跟着一倜傥少年,锦衣华服,丰神儒雅,举手投足皆见富贵气。他一直随那女子不急不徐的跟进,亦步亦趋,始终保持着那般距离。

那少女双目似乎两把利刃,眸光到处,行人纷纷惊惶避路。那少年公子见状,不由得愁眉不展,苦恼得连连摇头。那少女头也不回的前行,与那公子形如陌路,直至一颇为气派的旅栈前,蹙眉环顾了片刻,似是中意,一瘸一拐的走入,路上众人方才收回紧黏在她身上的目光,神思恍惚的继续行路,更有甚者,竟随那女子而入,专拣离得近的桌椅就座,酒保过来叫菜都不知应答。那公子停在门外,见那少女就座方才小心走入,挑了靠门的一处位置坐下。筛茶水喝时,犹不忘用余光紧紧盯着那青衣少女,那般神态便似栖在芦苇上的水鸟,但有风吹草动便会窜飞开去。

须臾,本来略显冷清的客栈中顿生意盈门,或看那美艳女子,或看那英俊公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堂上座无虚席。这少年男女若是各自独行,想来不会这般惹眼,众人看他们行止颇多古怪,而且那美貌女子竟似身有残疾,而那儒雅公子满面苦大仇深的表情,一时颇多猜测,打量他们的目光如同欣赏珍禽异兽一般。

那女子点了一桌饭菜,却都浅尝辄止,片刻后便饮食完毕,招呼那酒保:“可有上好客房?”

那酒保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姑娘随小的上楼挑选!”

那女子离席,面无表情的对那酒保道:“饭钱,店钱,着落在和我一道的那个矬汉身上!”说罢便踩着木阶往楼上行去。

“矬汉?”那酒保顿抓耳挠腮,正欲发问,却听门边那位锦衣公子插话道:“小厮你只管带那丑妇上楼,一干银两记在我账上!”

“丑……丑妇?”那酒保闻言似是有所明白,又似更加糊涂,一时睖睁。

那少女等得颇为不耐,恼道:“还不上来带路!”那酒保方才唯唯诺诺的噌噌上楼。稍顷,似是带那女子挑好了房间,那酒保战战兢兢的下楼,一步踏空,险些跌倒。那公子似是早料到这酒保会变成此般模样,淡淡一笑,挥手吆喝他过来,从怀中取出些银两递给那酒保道:“与我买一把结实的铜锁回来!剩下的银两全赏与你!”

那酒保面上惊惧表情应时消失,点头哈腰道:“谢客官,谢客官!”虽然心中疑惑这公子买锁意图,却心知不能多问,便紧攥着那银两往客栈外走,那公子却又唤住补了句:“越大越好!”

夜幕降临,参商对曜。这客栈中的旅人不堪路途颠簸,都早早的歇下,未顷便睡得深沉。忽而二楼上房传出一阵猛烈拍打之声,兼有女子的怒骂:“叶谨岚!你这混蛋,竟敢把我的房门锁住!我数三声,你再不开门,小心我取你狗命!”

这叫骂的女子所处的房间在二楼东厢,走廊最西头的客房中,先前那公子正抱枕酣睡着,似是听闻屋外争吵,眉头紧皱,撩起被褥严严实实将头包住,蜷成一团贴着墙又去睡。

这一男一女正是叶谨岚与方绮云这对百世冤家。先前他们躲避的那处洞穴乃是叶谨岚行乞时无意发现的,权且做了避寒住所。当日方绮云在沐浴后忘记悬绳一事,害得叶谨岚在凄风苦雨中吹打了一夜,待得第二日晨,终是忍不住入洞来看,却见方绮云正躺在那石床上睡得不知多香甜。叶谨岚顿时怒不可遏,破口骂道:“臭丫头!没看见我留字,让你换好衣裳后系上洞外红绳么!”

方绮云揉揉蒙胧双眼,无比慵懒的爬起,过了片刻终是记起,眼见叶谨岚被折腾的不成人形的模样,非但没有半丝歉意,反而怒骂道:“明知我没有系绳,你还跑进洞来,不是打算偷窥还是作甚!我不过小小试探,你果然原形毕露!”

叶谨岚顿时气得哑口无言,浑身发抖的指着方绮云,张开嘴嚅动了半天却骂不出一字。方绮云此时已是完全苏醒,记起昨日溺在身上的奇耻大辱,檀口一扁,眼泪簌簌而下,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往叶谨岚丢去,竟是直直的砸向他面门。见这凶恶女子突然发作,叶谨岚更是急恼,一转身让过那块石头,攥拳骂道:“你又发什么疯!”

昨日那般羞人事,方绮云哪肯提及,一声不响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来,未曾甩出手,便已见不到叶谨岚身影。

其后半月余,叶谨岚寻了那山崖高处的一个狭小洞穴去住,因方绮云行动不便,攀爬不上,才使得叶谨岚免遭辣手摧残。自那日后,方绮云却是死也不肯与叶谨岚说话,若有言语,便在洞外留字告知。几番来往,二人便是这般交流,仿佛皆既聋且哑。

每日至用餐时,叶谨岚便将买好的饭食放到方绮云所居的洞穴前。因方绮云从不开口与他说话,叶谨岚起先不知她喜恶什么,后来逐样将各种食品买来,见方绮云吃后所剩多少,便也猜出个一二,此后便专拣她喜欢的买来。换洗衣物,疗伤膏药,兼胭脂水粉,叶谨岚都样样细心挑选。见到方绮云留字让他带脂粉回,叶谨岚还颇为惊诧,在这山野无人处,也不知方绮云要装扮给谁看,却也不加询问,往集镇上拣好的买回,常可见晨时方绮云独坐洞口,对着铜镜娴静的梳妆。叶谨岚也每日早起,在那高处远远的观望,方绮云知晓也不斥骂,二人便是这般无声的处着,天天皆是如此,却是他们唯一没有吵骂的时刻。

然这十几日,除却清晨时刻,叶谨岚却是无时无处不提心吊胆,自从在洞口方绮云布置的陷阱中中招几次后,便变得谨小慎微,遇有蛛丝马迹便小心查探,唯恐方绮云再在他往返途中构架什么陷坑绊索之类。夜间,叶谨岚也是难以成眠,生恐方绮云趁他熟睡,往洞穴中扔燃着的茅草,或者泼烧过的热水。然而那热水,也仅是有些烫手的温度,若是煮沸了的,叶谨岚此时多半已经全身燎泡了。

幸而奕酒堂阔绰,柳逸安落下的银两足以供他二人用个半年。待方绮云足伤好了些,能下地行走时,叶谨岚便在洞口留字道:“柳贤弟罹难,恐其父母不知,兹拟往岳州报丧!”

迟不见方绮云回讯,叶谨岚道她不肯随自己同行,虽然心中极是不舍,还是含泪从行囊中取出大半银两,放在那洞口。待他一步三回头的走出那山谷,忽而听到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大喜回头,便见方绮云满脸焦急的从那丛林中奔出,然见到叶谨岚正在那出口处满面红光的等她,顿又低眉垂首,匆匆脚步声嘎然而止。

之后遇叶谨岚行,方绮云也行,叶谨岚止,方绮云也止。二人遥遥相距,同离青州南行,叶谨岚顾忌方绮云脚伤,脚步刻意放慢,后来买了匹良驹给她代步,这才加快了行程,否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得了山东。

至洛阳时,方绮云脚伤已是基本无碍,至于她故意装成脚瘸的原因,却是等待叶谨岚麻痹大意之时,报从山东至河南这一路结成的血海深仇。出青州后,二人之间怨恨本已缓和,只是沿途又发生了诸般变故,使得方绮云非手刃叶谨岚不可,至于甚么仇恨,不足与外人道,说不得,说不得!

叶谨岚一连过了数十日临深履薄的生活,如今已是有些面黄肌瘦,这日终于痛下决心嘱咐那酒保买了个钵大的铜锁回来,将方绮云所住的房间牢牢锁住,贴身藏了钥匙,趴到床上就呼呼大睡,置方绮云此时叫喊若罔闻。他筋疲力竭,自是睡得安稳,然而苦了这客栈中的房客,闻得吵闹纷纷穿衣起床,围聚到方绮云门前,便听她一边狠命拍门,一边数着:“一……二……”那个“三”字迟迟不曾说出,久不见叶谨岚前来,便又拍又闹,始终不肯停歇。客栈中人苦劝不听,皆手足无措,忽而有人记起日间那公子来,附耳计较定,便从那酒保问知叶谨岚住的房间,七手八脚将呼呼大睡的叶谨岚抬出放到方绮云门前,推来搡去将他弄醒。叶谨岚好不容易睡个安生觉,此时睁开双眼,一脸丧气,差点落下泪来。众人纷纭道:

“你这书生好没良心,竟将你娘子锁到房中!”

“你且睡的香,可苦了我们。她这般大吵大闹,我们如何睡得着!”

“你娘子腿脚不便,你不好生看觑,还这般没天良的待她。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娘子做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狠下心肠!”

你一言来,我一语,叶谨岚只觉得脑中嗡嗡直响。房内方绮云听见动静,已知他便在门外,气极叱骂道:“叶谨岚,再不放我,小心你性命!”

“放了你,我性命也是不保。便是死,也先让我睡个好觉!”叶谨岚摇摇晃晃的站起,一一对众人施礼道:“诸位有所不知,浑家素有梦游之症,入夜好杀人。她那腿便是梦游时去追杀一条黄犬时跌下粪窖摔伤的。若非如此,小生又岂能如此狠心将她锁住!”

众人闻言,觉得头头是道,不似胡诌,面面相觑,也是没了主意。那里方绮云听得一清二楚,气得咬牙切齿,尖声叱道:“你这该千刀万剐的,等我出去,定要将你大卸八块!”众人听方绮云言语狠毒,更是相信叶谨岚所言,此时七嘴八舌道:

“唉!却是我们错怪了公子,也是前世的罪孽,娶了这么一个女子为妻!”

“难为你好心,若换做我,早将她一纸休书逐出门去。便是长得好,抵得什么!”

“公子可买些麻药,以后趁你浑家吃饭时搀些,等她麻倒便用绳索捆住,用布巾将她口塞住,如此便清净些!”

这些人却是越说越离谱,听得叶谨岚都冷汗涔涔,方绮云哪里忍受得住,长啸一声,真气爆发,劈手一掌就将房门砸了个稀烂,木屑儿四面八方乱溅。众人见她凶神恶煞模样,道她梦游杀人,纷纷抱头鼠窜,叶谨岚见那么大的铜锁都关她不住,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夹在人堆里往楼下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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