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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頭(1 / 2)

一九三一年左右,我母親有一段日子住在杭州。她深居簡出,唯一可以談心的朋友,就是一位沈阿姨。

她們初識情景,我還記得。

那天是農曆正月初一,當時教育廳為了極力推行陽曆,連大年初一都要上課。我沒好氣地從學校放學回來,看見客廳裡坐著一位女客,穿一身淡藍綢旗袍,半高跟皮鞋,皮膚細白,眉目清秀如畫。烏黑的秀髮,梳一個橫愛司髻,低低貼在後頸。一看就跟我心裡想畫而畫不出來的女老師一模一樣,馬上就喜歡她了。我站在門邊呆呆地看著她,她笑瞇瞇地問我:「你是大小姐吧,大太太、二太太在家嗎?」

我知道大太太指的是我母親,二太太指的是二娘。我看看她身邊擺在地上的一籃蘋果,就說:「我媽媽在廂房,二娘去上海玩兒了。你究竟要看誰呀?」

她立刻說:「我就是要看你媽媽。門房問我要看誰,我只好看兩位太太,他叫我在這兒等,已經等好久了。」

「我帶你去看媽媽吧。她天天都在後廂房,不是唸經,就是做針線。」我立刻幫她提著那籃蘋果,帶她走過長廊,到後廂房看母親。母親正跪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地唸經。我們站著等候,我就輕聲問客人:「你姓什麼?」

「我姓沈,是令尊以前辦公廳裡沈秘書的妹妹。一直聽我哥哥說太太和氣又賢慧,很想和她認識,交個朋友,在家待著好悶啊!」

我覺得她說話很爽直,又對我母親誇讚,就越發對她有好感了。

母親已唸完經,我連忙上前說:「媽媽,這位沈乾娘要看你。」我很懂得禮貌,照杭州人規矩,孩子對母親的朋友,應當尊稱「乾娘」的。

她忽然雙頰紅紅的,很不好意思地說:「你不要稱我乾娘,喊我沈阿姨好了。」

我連忙說:「沈阿姨,真對不起。」又再補上一句:「沈阿姨,您好美麗啊!」這樣說了,才覺得表達了心中的抱歉。因為我仔細一想,她說自己姓沈,沈是她娘家的姓,怎麼能稱呼她沈乾娘呢?

母親帶她到自己房間裡對坐下來,為了那一籃蘋果,母親客氣了好半天才收下了。由於母親平日很少與外界接觸,連和女傭們也不多說話,所以她的杭州話有點七歪八翹,很不流利。沈阿姨是杭州人,她們談天,我得在邊上當翻譯,心裡卻特別高興。我看沈阿姨打開手提包,總以為是拿紅包壓歲錢給我,誰知她只是取出手帕擦擦臉,三番兩次都是如此,我不免有點失望。

她們斷斷續續地談著,母親還殷勤地從神仙鍋裡盛了一小盞蓮子紅棗湯款待她。這原是母親湊著二娘出門了,特地燉了想款待父親的,其實父親又何曾進母親房門一步呢?

沈阿姨走後,我還是念念不忘壓歲錢的事,就問母親:「媽媽,沈阿姨為什麼不給我壓歲錢?今天是大年初一呀!」母親笑笑說:「她還是沒有出嫁的姑娘,不給孩子壓歲錢的。」我才明白當我喊她乾娘時,她那麼不好意思。

從那以後,母親和沈阿姨就成了好朋友,沈阿姨幾乎每隔三四天就會來,來時常帶金絲蜜棗或朱古力糖給我吃,她兩人坐在後廂房,邊做手工邊談天。母親的杭州話不再結結巴巴,越說越流利了。我雖不必再當翻譯,但放學做完功課以後,總喜歡黏在她們身邊,聽她們輕聲細語,母親教沈阿姨繡花,沈阿姨教母親織毛線,談天以外還唱小調,母親用家鄉調唱「十二送郎」,從「正月」唱到「十二月」;沈阿姨用杭州話唱「十二手帕」,從一條唱到十二條,都是有板有眼、有情有義,我也學會了。覺得比背「詩經」、唐詩有趣多了。她們有時談天聲音很低,我聳起耳朵聽,母親偏叫我走開,我只好走開,就找門房陳老談天去。

在門房裡跟陳老談天,也是很開心的,因他消息很靈通,我告訴老陳,沈阿姨來時,就快快打開花廳的門讓她進來,不要通報二太太。忠厚的老陳連聲答應說:「我知道。這位沈小姐大方又和氣,跟太太最合得來了。」

「她還沒結婚呢,她要我喊她阿姨,不要喊乾娘。」我說。

「對呀,喊乾娘把她喊老了,她看上去很年輕。」老陳笑了一下又接著說:「以前辦公廳裡許多人背地裡都喊她『三十頭』,太不應該了。」

「什麼『三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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