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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的星空 1(2 / 2)

灵魂与精神研究,在科学与伦理的动机之外,有没有其他的需要呢?不知事实如此,还是出于本书写作者个人的观念,我们从《猎魂者》中,还看见这项研究事业更被一种私人化的情感经验推动着,那就是亲人亡故的伤痛。近在身畔的人忽然间不在了,令人难以接受。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科学祛魅固然不错,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其实是面临更大的虚无。就好比霍奇森在派普夫人的导灵菲纽特博士口中得到了故人的消息,应该是会感到一些儿慰藉吧。这慰藉表明降神会也罢,通灵术也罢,并非完全无聊,除去满足庸人的猎奇心,一定程度上还是有着感情的需要。那一个无数生命去往的彼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又与此岸保持如何的关系?是存在的一个巨大黑洞。倘若能有丝毫,哪怕丝毫的信息传来,就可让这边所谓“活着”的人——不是吗?倘若“死亡”不再是原有的概念,“活着”就不定是活着——所谓“活着”的人大约就可对“死亡”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尤其是当宗教不再能够维系生死之间的连贯性,神学被实证科学揭开了神秘面纱,科学能不能继续前行,突破壁垒,打开另一个通道,让人遥望彼岸呢?

前面说起过的埃德蒙?盖尼,“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创建者之一,与费雷德里克?迈尔斯一同负责“灵异幻象”的那一位富家子弟,一八七三年,他的三个姐妹在尼罗河游船,发生意外溺水而亡,书中这么描写他的茫然:“关于生命之有限,科学家们给出了精确无比的定论,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弄错了。”

一八七六年,费雷德里克?迈尔斯深爱的安妮?马歇尔沉湖自杀。她本是迈尔斯的表嫂,当表兄罹患精神疾病送入医院,迈尔斯一边为表兄寻医求药,一边安抚表嫂,他的努力付出没有奏效,却坠入情网,深陷不可自拔。之后的岁月里,他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但从来不曾忘记安妮。为了与冥界的安妮联络,他见过无数灵媒,结果总归是真假难辨,有失望有鼓舞,直到将临二十世纪之际,他遇到一位新灵媒,英国的汤普森太太,她给迈尔斯带来了一个幽灵,“简直明亮得像上帝”。与汤普森太太的导灵“小耐丽”的谈话,迈尔斯没有纳入调查的记录,这是属他个人的隐私,他独自占有了。但他公布说,汤普森太太给了他一份预言,那就是二十世纪过后,他将与安妮聚首。

一八八五年,威廉?詹姆斯的小儿子小赫姆,一岁半,感染了母亲的猩红热与百日咳,夭折了。前面说到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去见派普夫人,就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小外孙。对这转瞬即逝的至亲骨肉,威廉?詹姆斯无以寄托哀恸,他给亲友的信中写道:“他应该还有一次机会可以活得更好,肯定就是现在了。”其实是以来世的想象来说服自己,接受伤心的现实。在此,这位哈佛大学的哲学教授与中国民间的生死观简直不谋而合。对于早逝的孩子,人们通常会这样劝解自己和他人,那就是:他是来骗骗你的啊!意思是别当真了。《红楼梦》高鹗的续书中,最后一回里贾宝玉科考后弃家而去,父亲贾政说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高鹗的续书不可与曹雪芹同日而语,粗糙许多,处处可见村俚乡俗,这话想也是从坊间得来。在中国知识阶层,没有严格意义的宗教,而古老偏远的乡村社会,自会生出慰藉精神的法则,难免是鄙陋的,但基本路数却与宗教接近,承认灵魂与肉体的相对关系。威廉?詹姆斯的思想追索,在很多处与中国人殊途同归,他毕十二年时间精力完成的《心理学研究》,依《猎魂者》所介绍:“他甚而进一步提出更具风险性的假设,提出人际关系组合的另一种可能性,即超出人眼可看到的物质现实局限而形成的另一种人际关系。”这就极近似于“缘”的说法了。

一八八八年,埃德蒙?盖尼前往调查一幢著名的“鬼屋”,在酒店客房里猝死。死因迷离,有一种猜测,是过量服用帮助睡眠的氯仿。他的妻子答谢朋友们的吊唁,信上写道:“他现在会比生前更快乐……我觉得,要是我从未听说过‘灵魂不朽’的说法,现在我也会相信他并未消失……”话语中很微妙地表示了讥诮,还透露出他们并不是一对亲密的夫妇。盖尼心思不在俗世的生活,他就好像是他著作的名字——《生者的幻影》。现在,他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冥界,会不会传来几些消息呢?他可说是一位先驱者,在他之后,还会有同道者继往开来,那将是本书《猎魂者》中最激动人心的章节。

一八九二年,威廉?詹姆斯的考验又一次来临,他的小妹妹爱丽丝患癌症去世。辞世前,爱丽丝对灵魂学说表现出极大的反感,她对威廉哥哥说:“我希望,那个讨人厌的派普夫人别口不择言地拿我不设防的灵魂说事。”要等灵学来克服死亡恐惧还远着呢!

同一年里,理查德?霍奇森的好朋友,哲学系学生乔治?佩鲁,在纽约中央公园坠马身亡,年仅三十二岁。生前,他与霍奇森争论有无灵界存在,说道,倘若真有那个世界,而他又早一步离开人世,他一定会现身,来为灵学研究作证。只有年轻人才会百无禁忌,口无遮拦,说出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因没有领教过命运的不测。而这一回,正巧或者正不巧,一语成谶。

距离乔治?佩鲁去世五个星期,派普夫人徘徊于灵肉之间的呓语中,忽然出现一个新的声音,道出“乔治?佩鲁”这名字。就是从此刻开始,导灵菲纽特博士销声匿迹,取而代之以g.p.——霍奇森为这个新人格起的名字,用乔治?佩鲁姓名的首字母——g.p.希望用自动书写来沟通,于是,派普夫人手中的铅笔便在纸上移动起来。霍奇森最大限度地调动人事资源,甄别检验g.p.是否真的是乔治?佩鲁的灵魂,比如请来他的亲友与他对话,也夹杂着陌生人,类似警局请目击证人认人。一些极其私密的细节从派普夫人的铅笔尖流淌出来,举座皆惊,没错,就是他!测试引起的狂乱平息下来,g.p.进入宁静的交谈。我并不介意《猎魂者》记叙所根据材料的客观程度,我只是为它所描述的景象动容,即便是在一个多方合作的虚拟之下所产生——当通灵会已经制造如许繁复的骗局,又有如许不可思议的魔术诞生,还有什么是人力不逮的呢?那生者与死者的遥相远望依然透露出无限的哀伤与欣悦,对话是这样的——

g.p.通过派普夫人的书写说道:“一开始我什么都分辨不清。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你知道的,吉姆。”在座的名叫吉姆的朋友问:“你发现自己还活着,难道不惊异吗?"g.p.说:“惊异极了。这大大超出了能够解释得通的能力。现在,我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好比在太阳底下看清一切。”

从冥界终于传来合作的声音,要与这物质世界联起手,建立起实证与信仰之间的桥梁。当二十世纪即将来临时候,那一个英国灵媒汤普森太太,她的导灵,多年前失踪的女儿,小姑娘耐丽,曾经预言新世纪的拂晓过后,迈尔斯会与安妮重逢。这一句灵媒之言可视为隐喻,那就是跨入二十世纪之后,事情会发生本质性的转变。被预言跨过冥河去往灵界的迈尔斯举步之前,一九零零年八月二十八日,西季维克先行一步,去世了。第二年,一九零一年一月十七日,迈尔斯死于肺炎引起的窒息,留下一份残稿,题目为《人类性格与其肉体死亡后的存活》,由霍奇森接手,但是看起来,却更像是迈尔斯以自身的实践来完成这部论述。埃德蒙?盖尼早在一八八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亡故。至此,灵异研究的排头兵全部故去,又好像是一次集合,集合起来探涉那个未知的世界。这边的人等待他们传递来消息。有了g.p.的来临,这份期望不再是荒诞不经、异想天开了。

然而事情却似乎走在了下坡路,一九零五年早春,派普夫人的丈夫去世,由于伤心还是另有说不明的原因,比如磁场改变,派普夫人的通灵能力下降了。g.p.甚至预言派普夫人客厅里温馨的聚会时日不长了,就好比中国人的古话,千里长席没有不散的时候。然后,这年的深秋,有一晚,理查德?霍奇森望着满天寒星,说道:“有时候,我都等不及想到那边去。”不幸的是,又一次一语成谶。十二月二十日,霍奇森在手球比赛场心脏病突发。就在这一天夜里,派普夫人平静的梦中闯入一个男人,酷似霍奇森,独自走入一条隧道的入口。

霍奇森与派普夫人长年合作,已成为心神相通的朋友,他们之间应该有着较为畅通的桥梁,果然,他来了!派普夫人的铅笔写下这样的字句:“能来我真开心,但太艰难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迈尔斯很少出来。我必须走了。我待不下来……”真是伤心啊!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着什么样的秩序,人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事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事!盖尼,西季维克,迈尔斯,现在又加上霍奇森,他们前赴后继,涉向空虚茫然之中,攫取无形的真相。

在那个世界里,事物是否还保持原有的形态?就像诺拉,西季维克夫人,“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的开创元老之一,她出于正统科学严格的本能与训练,第一个提出,为什么会有穿衣服的鬼魂?这问题乍听来很荒唐,细究却颇有意味。假如我们都能接受,如书中所说“鬼魂代表的是一个亡者之灵,或曰精神能量”,那么,如何解释衣服这样的身外之物却能够一成不变地显现,在那虚空境界中,它们持有着什么样的能量呢?诺拉因是负责调查鬼魂,她首先需要甄别鬼魂事实的客观性,而穿衣服的鬼魂更像是一种想当然,或者说接受了生活经验暗示的错觉。就好像要帮助回答诺拉这个疑问,逝去的人们开始发出信号。

玛格丽特?福润夫人,丈夫是剑桥的哲学教授,本人则在另一所学院任古典文学教员,和西季维克、迈尔斯夫妇交往甚密,耳熏目染,受到灵魂研究吸引,朋友去世之后,便生出要与冥界联系的念头。她独自练习“自动书写”,三个月来,在胡涂乱抹的希腊语和拉丁语之中,忽然出现了“迈尔斯”的字样。福润夫妇的女儿海伦,也在练习“自动书写”,她的笔下也奇异地出现同样的字句。此时,远在美国波士顿的派普夫人,并没有受过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使用英语“自动书写”,但是内容竟然与英国这一对素昧平生的母女交迭互通。于是,交叉通讯浮出水面。更重要的是,在交叉通讯的实验中,灵媒表现出高于自身的智慧和教育,比如,派普夫人的导灵,又是一个新人格,教区长,接受拉丁语的指令在纸上画下图式,这是一个新成就,它从某种方面提供了灵魂存在的证明。

交叉通讯的范围继续扩大着,就好像人世间藏匿着一个信息辐射的网络。这一日,“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收到印度的来信,写自一位名叫爱丽丝?吉卜林?佛莱明的女性之手,是著名作家拉迪亚德?吉卜林的妹妹。信中说,她自觉具有通灵的特质,读过迈尔斯的,由霍奇森最后完成的书《人类性格与其肉体死亡后的存活》,因不想让人以为荒唐,一直保守着秘密,但是近来却有一些事情令她困惑,按捺不下。在某一日的自动书写中,那些潦草无序的笔迹联系成相当具体的指示,其中有“迈尔斯”的名字,极为神奇的,让她把信寄给剑桥的福润夫人。佛莱明夫人并不认识福润夫人,但她自动书写描绘的福润夫人的客厅就好像她是一位常客……鬼魂究竟穿不穿衣服暂且难说,可是有一点,在那个与此界不同质的空间里,它们似乎是摆脱了生前的某些束缚。它们的行为脱离了原先的轨迹,留给人们漂移的印象。他们漂移地寻找前一世的遗踪,令我想起**作家李碧华的小说《胭脂扣》,鬼魂如花到世间寻找爱人十三少,找到第五天上,渐渐绝望,她说:“一望无际都是人”,何等凄凉!《猎魂者》中的灵学研究者,却终于联络上了,在那些降神会上——“私下开的玩笑,亲密时分的细节,尴尬的回忆……”又是何等的亲切,慰藉着饱受丧失痛楚的心。倘若灵魂真的存在,我们对生死聚离的感受大会不同,生命不再是有限与间断的,幸福的观念也许有所改变。

然而,交叉通讯的实验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不需要现存条件的制约,无限地扩大范围,更加难以取证,连同已经受到考虑的事实都变得脆弱起来。派普夫人又一次受到主流科学界严苛检测,主持检测的是美国克拉克大学校长斯坦利?霍尔,是灵魂研究公开反对者。检测的结论是:第二人格症。斯坦利?霍尔校长的助手艾米?坦纳,出版了新书《对灵学的研究》,则是从现代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方法,详细分析派普夫人双重人格形成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女性富于幻想的天性,她还是为派普夫人的异能留下一条出路,那就是,超能力也许会受疾病与年岁的影响增强或者减弱。

前一世纪的八十年代,盖尼和迈尔斯搜集问卷,经过筛选甄别,汇编超自然事件,因工作巨大,中途招募了第三位合作者,牛津大学研究生弗兰克?鲍德莫,共同完成这本奇书《生者的幻影》,于一八八六年出版。一八八七年一月,威廉?詹姆斯所写的评论发表在主流科学期刊《科学》杂志上,无论它受到了多么强烈的指摘与讥诮,但是回想起来,却可说是超自然研究的全盛时代。风华正茂的科学、哲学精英,积极昂扬地工作着,未知世界初露端倪,好比雾里看花、云中探月,待到云消雾散,反倒什么也看不见了。埃德蒙?盖尼和迈尔斯先期去世,一九一零年八月十九日,弗兰克?鲍德莫溺毙在湖水中。要说,《生者的幻影》三位作者的死亡都有些诡异,好像染了他们投身的事业的魅影。

“英国灵魂与精神研究学会”的新任主席,西季维克的遗孀诺拉?西季维克,不再像过去那样勇往直前,并不是说她要放弃什么,而是她重申了谨慎与严格的原则,强调学会工作应当服从科学研究程序的定义和操作。

最可信的灵媒派普夫人在斯坦利?霍尔校长几近折磨与侮辱的测试之后,正式宣布退休。

……

就在弗兰克?鲍德莫溺毙之后一周,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六日,威廉?詹姆斯去世了。顿时,小道消息满天飞,四处都是威廉?詹姆斯亡灵显现的传闻。其中,某位灵媒的降神会上送来一个口信,听起来,与威廉?詹姆斯的精神相当接近,它说的是:“我很平静,平静——无论是我还是全人类。我意识到有一轮新生命,远远高于在我身为尘世凡人时所能料想到的一切。”当然,更可能是一位熟读过詹姆斯理论的崇拜者的杜撰。波士顿联众教堂的牧师宣称他感受到詹姆斯亡灵的接触,引起“灵魂的震颤”。这似乎又与威廉?詹姆斯的世界观颇不一致,他以终身而不懈投入灵魂的研究,前提是他放弃有神论的传统宗教观念,因此很难解释他在身后去拜访一位牧师的行为。事情的结尾多少有点荒唐,是由《纽约时报》向爱迪生求教,此时,爱迪生正攻克一个新课题,就是让无声电影变成有声电影。至此,已经非常像王尔德的鬼故事,《坎特维尔鬼魂》,美国人用平克顿牌去污剂擦拭鬼魅的千年血迹。但爱迪生最后的回答又使尾声一幕回到正剧上来,他说:“我们的生命太有限,无法理解一切。至今,我们还不能掌握那真正宏大的奥妙。”看起来,科学尽管严格遵守已知世界的法则,但对未知的世界依然抱着敬畏的态度。它有一句说一句,对不曾证实存在的,且不敢轻举妄论,而文学,尤其是小说,则欣然接过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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