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植保小说>都市言情>王安忆自选集> 小鲍庄 3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小鲍庄 3(1 / 2)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

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得全,

刘邦去也没回还。

……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像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她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儿。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

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像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地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咯噔,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像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涮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心。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做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子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应,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神,像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像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缴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缴,他说:“真让他念书了,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缴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地看出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走家,我去沟里涮涮手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二十五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干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草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插在庙前边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画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像在开锅,种种事情涌上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得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得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个篮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干。

“一个人管吗?二婶。”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像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活。看看不像是雇工,二婶待他像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干干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得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沙子;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婶帮他点火。他叫她“二婶”,她叫他“大兄弟”,孩子们叫他“叔”。瞅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挨,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膝盖:“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娘儿们,还有脸给他说情!”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加。二婶和那小伙子紧紧抱成一团,再不作声了。任他们怎么踢,怎么打,怎么骂,只是不作声。

打累了,终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说道:“下次再叫我瞅见你往这庄上跑,没你好果子吃。”

他们抱成一团,一动不动像死过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过后,才动了起来。

小伙子哇的一声哭了:“二婶,我干了缺德事,败了你家的门风。你揍我吧!”

“这不怪你,”二婶整了整衣衫。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干干的。

“我带累了你,二婶。”

“是我带累了你,拾来。”

“我这就走,再不敢来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婶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来,要走,却又蹲倒了,脑袋垂在了裤裆里。

“你咋不走?”二婶问他。

“我走了,这地你自己咋锄得完。”拾来说。

“我能锄。”

“那,我走了。”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二婶说。

“慢,你的货郎挑子叫他们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买卖?”

“我能拾掇。”

两人不再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二婶慢悠悠地说:“我说,拾来。”

“我听着哩。”

“我说,你要不嫌我年岁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穷,你,你就不走了!”二婶说罢,猛地扭过脸去了。

拾来却抬起了脸,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声:“二婶!”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