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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傍晚时分,从北方驶来的运煤火车摇摇晃晃地停靠在老货站。五龙在佯睡中感到了火车的颤动和反坐力,哐当一声巨响,身下的煤块也随之发出坍陷的声音。五龙从煤堆上爬起来,货站月台上的白炽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有许多人在铁道周围跑来跑去的,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货站的景色显得影影绰绰,有的静止,有的却在飘动。

现在该跳下去了。五龙抓过了他的被包卷,拍了拍上面的煤粉和灰尘,小心地把它扔到路基上,然后他弯下腰从车上跳了下去,五龙觉得他的身体像一捆干草般的轻盈无力,他的双脚就这样茫然地落在异乡异地,他甚至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风从旷野上吹来,夹杂着油烟昧的晚风已经变得很冷,五龙打着寒噤拾起他的被包卷,他最后看了看身边的铁路:它在暮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在很远的地方信号灯变幻着红光与蓝光,五龙听见老货站的天棚和轨道一齐咯噔咯噔地响起来,又有一辆火车驶来了,它的方向是由南至北。五龙站着想了想火车和铁道的事,虽然他已经在运煤货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但对于这些事物他仍然感到陌生和冷漠。

五龙穿过月台上杂乱的货包和人群,朝外面房子密集的街区走。多日积聚的饥饿感现在到达了极顶,他觉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来,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五龙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伸到被包卷里掏着,手指触到一些颗粒状的坚硬的东西,他把它们一颗颗掏出来塞进嘴里嚼咽着,发出很脆的声音。

那是一把米。是五龙的家乡枫杨树出产的糙米。五龙嚼着最后的一把生米,慢慢地进入城市的北端。

才下过雨,麻石路面的罅缝里积聚着碎银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灯突然一齐亮了,昏黄的灯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树木的轮廓。城市的北端是贫穷而肮脏的地方,空气中莫名地混有粪便和腐肉的臭味,除了从纺织厂传来的沉闷的机器声,街上人迹稀少,一片死寂。五龙走到一个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见路灯下侧卧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头枕着麻袋包睡着了。五龙朝他走过去,他想也许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他快疲乏得走不动了。五龙倚着墙坐下来,那个男人仍然睡着,他的脸在路灯下发出一种淡蓝色的光。

喂,快醒醒吧。五龙对男人说,这么睡会着凉的。

睡着的男人一动不动,五龙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离乡远行的人都像一条狗走到哪里睡到哪里,他们的表情也都像一条狗,倦怠、嗜睡或者凶相毕露。五龙转过脸去看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画,肥皂、卷烟、仁丹和大力丸的广告上都画有一个嘴唇血红搔首弄姿的女人。挤在女人中间的还有各种告示和专治花柳病的私人门诊地址。五龙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一样汇集到这里,下蛆筑巢,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天空已经很黑了,五龙从低垂的夜色中辨认出那种传奇化的烟雾,即使在夜里烟雾也在不断蒸腾,这印证了五龙从前对城市的想象,从前有人从城市回到枫杨树乡村,他们告诉五龙,城市就是一只巨大的烟囱。

五龙离开街角的时候看了看路灯下的男人,男人以不变的姿势侧卧在那里,他的蓬乱的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别睡了,该上路啦。那个男人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一动不动,五龙将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经没有鼻息了。死人——五龙惊叫了一声,拔腿就跑,五龙设想到那是个死人。后来五龙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发蓝的脸跟随着像一只马蜂在他后面飞翔,五龙惊魂未定,甚至不敢回头张望一下,许多黑漆漆的店铺、工厂和瓦砾堆闪了过去,麻石路面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和浩浩荡荡的江水。五龙看见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灯,黑压压的船只泊在江岸码头上,有人坐在货包上抽烟,大声他说话,一股辛辣的酒气在码头上弥漫着,这时候五龙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一边冷静地打量着夜晚的码头和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直到现在,五龙仍然惊魂未定,他需要喘一口气再决定行走的方向。

他们看见一个背被包卷的人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他的脸色惨白,脖子和鼻梁上沾着煤灰的印迹。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花生米和卤猪头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脸,他们站起来,看着五龙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

你跑什么?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龙,他一把抓住五龙的衣领说,你是小偷吗?

死人。五龙张大嘴喘着粗气,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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